她是故意讓他吃癟,但沒想到經由此事,揭穿了他會武,而且功夫不錯的事。
「清醒了。」他不怒反笑,人生難得一次馬前失蹄,他不認為輸了,只是大意,把人小看了。
敢拿刀剖開死人尸體的女人確實不容小覷,她渾身是膽,忍讓只是不願招惹麻煩,卻不是沒有能耐沒有勇氣,在她驕傲的眼神里,他發現自己錯把猛虎當野貓,沒弄懂她是在靜待時機,吃了她的重重一擊。
「既然君三爺清心醒腦了,小女子先行一步,三爺慢行。」她熟稔的控馬,一踢馬月復揚長而去,讓風傳來她輕快的指示,「前方樹林往左拐,往前三里便是澄碧湖,小女子靜候各位……」
余音散去,四周很靜、很靜……除了風聲。
「啊,她會騎馬?」看傻眼的顧寒衣忽地大叫,後知後覺的面露驚訝。
「漂亮的女人最會騙人,切記切記。」歐陽晉語重心長的往他肩上一拍,同情小老弟少根筋。
「她騙我?」他真的相信她不會騎馬,沒想到騎術好到令人側目,風馳電掣的在眨眼間奔馳至遠處。
其實除了顧寒衣外,其他人都曉得季亞襄說反話,她只是不想當別人手中一顆珠子,任人搓來搓去,從上馬以來的妥協皆是為了靜待最好的反擊時機。
只不過他們不敢相信她真敢出手,又快又狠,毫不遲疑。
君無瑕笑了,「你們不覺得挺有趣嗎?人生在世缺的是對手。」她讓他熱血沸騰,整個人活了過來。
有人搖頭、有人嘆氣、有人嗤之以病。
「有病。」
「病入膏肓。」
「不,他是瘋了。」
君無瑕笑著答了一句,「人不痴狂枉少年。」
顧寒衣忍不住回嘴,「小舅,你都二十有四了,不小了。」他都不敢自稱少年,小舅哪來的臉痴狂。
君無瑕沉了臉,「下來。」
「什麼?」顧寒衣一怔,而不等他回神,人已經被拉下馬,一襲白衣的身影翻身而上,當他的面將馬騎走。
「小舅騎我的馬……」他還有些茫然。
歐陽晉往他後腦杓一拍,「你小舅鐵樹開花了,還不趕快上馬,遲了就追不上人了。」
小舅……鐵樹開花?顧寒衣驀地雙目發亮,八卦魂熊熊燃燒。
「歐陽大哥,快走快走,我們絕對不能錯過小舅的風流韻事,回京後我好說給太後姨母听,包管她笑到肚子疼……」
看他笑得嘴巴都要裂開了,互視一眼的寧煜、歐陽晉當是家族毛病發作了,舅舅瘋癲,外甥腦子壞了,甥舅都一個德性,無藥可救就別救了,免得瘋病傳染。
君無瑕幾人先後到了所謂一碧如洗的澄碧湖時,湖邊已搭起一座石灶,底下燒著干柴,紅紅的火光照著人面。
「你……」手腳倒是很快。
「捉魚去。」不讓人有開口的機會,季亞襄指向湖面,她煮飯不行,但野炊尚可,抹上調味料把肉烤熟就好。
雖然今天出門匆忙,她只帶了不離身的防身長針,沒帶野炊的東西,用野果的汁液也能湊合湊合調個味。
顧寒衣怪叫,「你讓我們捉魚?」她知不知道他們是誰,三品以下的官員看到他們都要繞路走,她張口就想使喚人。
「澄碧銀魚遠近馳名,肉質鮮美細膩帶著一股清甜,一抿便化開,刺少肉多,魚骨頭炸酥了還能當零嘴吃,傳說常吃銀魚老得慢,膚質細女敕……」
長不長壽、有沒有保養皮膚功效她不清楚,但肉不柴、滑女敕倒是真的,魚吃多了也會讓人變聰明,總有益處。
「真有你說的那麼好?」顧寒衣一臉懷疑。
「如若不然,單剝皮……單主簿怎會下禁捕令,不準百姓在湖里捉魚,可他自個兒倒是監守自盜,每月逢五必命人捕撈,高價賣給城里的逢春樓。」
逢春樓是縣城最大的酒樓,一般菜肴窮人吃不起,更別說這銀魚,一盤魚最少要價二十兩,全魚宴五百兩起跳。
「單剝皮?」君無瑕眼角一跳。
季亞襄若無其事的繼續升火,「想吃魚就去捉,民女也就沾沾各位的福,試試銀魚的滋味。」
聞言,君無瑕笑出聲,「你這狀告得時機正好,拿三爺我做大旗,當一回狐假虎威的狐狸了。」
她還真是會借力打力,知道他想要抓地頭蛇的七寸,不可能拒絕,三言兩語就把他拉進局里,讓官大的出頭,以勢壓人,把小官的貪婪壓得消弭于無形。
季亞襄也不狡辯,坦蕩蕩地說︰「澄碧湖是百姓的,不是某人的後花園,你是官,這事歸你管,不過還是要有限制,以免竭澤而漁。」
禁捕令一撤勢必多了不少漁夫,人一多一陣亂捕,魚很快就沒了,滅種。
「這事我會處理,師爺,傳令下去,澄碧湖收歸縣衙所有,以後由衙門管理,誰要魚先來衙門登記,依數目多寡擇日捕撈,若只是單桿垂釣不在此限。」
寧煜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的新身分,而後默然的點頭,表情有些悒郁。
新科狀元成了狗頭軍師,想想都糟心,太大材小用了,皇上對這位小舅太寬容了,金口一開文武狀元全上場,一文一武隨同在側,輔佐和保護嬌貴的小舅。
第三章 各懷心思(2)
季亞襄一听,頓時大傻眼,原來他新官上任,舉止這麼簡單粗暴?而且收歸縣衙所有,不就等于進了他的口袋?貪官還能這般運作,一貪還有一貪高,貪得理直氣壯。
「大人不怕得罪人?」
她指的不僅是單瑞麟,還有他背後的人。
「三爺。」此時他不是官,而是不問大事的尋常百姓。
季亞襄差點翻白眼,剛剛都已經用知縣的權威下令了,現在計較個稱呼有意思嗎?
她不理他無聊的糾正,兀自道︰「你這般斷人財路,那些人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一口氣把叫人眼紅的暴利搶過去,只怕沒人肯接受。
「不善罷甘休又如何,敢咬我一口?」最好牙夠利,別咬崩了,他看來皮女敕肉細,實際上卻是銅皮鐵骨,不是一般人咬得下口。
顧寒衣插口道︰「就是呀!我小舅是何許人也,他連皇上都打過……」真打,還是暴打,那時的皇上是不得寵的皇子。
君無瑕眼神掃過,「顧侍衛,你話太多了,捉魚去。」聒噪。
「咦!我是顧侍衛……呃,好吧!侍衛就侍衛,至少沒淪為打雜的……」
在小舅的婬威下,顧寒衣認命地月兌下外衫和鞋襪,嘩地潛入湖里,魚一般的游來游去,不時往岸邊丟一、兩條巴掌大銀白小魚。
湖邊升著火,烤著十數條銀魚,入口的滋味確實令人驚嘆,分明只抹了些野果子的汁液,滑細鮮甜,讓人一條接一條,胃口大開,每個人都吃得有點肚脹卻舍不得放下手上的魚,一口一口的塞下肚。
湖岸垂柳,風一吹拂,徐徐清涼,讓人昏昏欲睡,突地,一句清脆的女聲輕揚——
「嫁妝還了嗎?」
「什麼嫁妝?」
眾男子一陣茫然,明明在吃魚,怎麼說到嫁妝了。
誰要嫁人,備妝的事與他們何干,男人不管女人家的事,那是當家主母該去煩惱,旁人休理。
「李家姑娘的嫁妝。」季亞襄補充說明。
「李家姑娘?」幾個男人的眼神充滿迷惑,不知她指的是何人。
「三爺未老先衰了嗎?患了老人家的毛病,記性差,前不久剛辦過的案子這麼快就忘了?」吃魚補腦沒補到?
李家……君無瑕兩眼微眯,「毒殺案的死者?」
季亞襄點頭,她去買過米,但和李家女兒不熟,只是同是女子,先前又接了李家的委托,總有幾分同情。
「她和嫁妝有什麼關系?」難道要再嫁一回,冥婚?
「三爺,人死了夫家就不用歸還嫁妝嗎?何況事實證明失貞一事純屬誣告,休棄不成立,陳家理應退還李家給的嫁妝,並賠償死者家屬的精神損失和傷害。」逝者已矣,可該補償的不能免,否則何以慰藉生者。
精神損失……呵!新鮮了,他頭回听見這詞。
「陳家沒還嫁妝嗎?」大戶人家還貪這點便宜,眼皮子真淺。
「沒還。」季亞襄舉手一比,「那片地原本是李家的,李老爺給了女兒做陪嫁,足有一百一十七畝,但嫁妝單子上填寫為一百畝,隱了十七畝地。」
「這種事你也知道?」他失笑。
「我知曉很奇怪嗎?其實,縣衙內大部分的人都知情,田畝數量登記在冊,記在李家姐兒名下。」很多隱私本該秘而不宣,但事實是宣而不秘,總有口風不緊的人說出去。
「你怎麼曉得嫁妝並未歸還?」她只是個仵作,管得比他這個知縣大人還寬,連芝麻大的小事都想插手。
貓有貓道、鼠有鼠徑,她也有她的門道,縣城內的大小街道巷弄她幾乎全走過,各個大戶家宅內的大小事略有所聞,不敢自稱萬事通,但該知道的八九不離十。
季亞襄沒有說真話,只道︰「看到田里正在搬運木頭的工人沒,那是陳家的長工,留著山羊胡的男人是陳家管事,如今該種麥子,他們卻在大興土木,似乎要蓋大莊子。」
「有什麼不對嗎?」他看不出有什麼古怪。
「三爺,你眼楮瞎了嗎?這是上等良田,用于作物種植最好,原本就有個住人的小莊子,為何要多此一舉加蓋一座莊子?而且還偷偷模模,行蹤鬼祟,像是怕被人發覺似,沿著山腳堵住所有的進出口……」
換言之,不許人入山。
山是大家的,不屬于私人,除非大手筆的買下山頭,否則人人都能上山砍柴、捕獵,挖些野菜和草藥。
看著一行人行徑囂張的圍路趕人,君無瑕的眼中露出一絲深思,「莫非山中有寶?」
「無利不起早,以陳老爺的為人沒好處的事不會去做,而且對家財萬貫的他而言,一百畝田地不算什麼。」如果沒有更大的利益,他沒必要霸佔小媳婦的嫁妝。
「你覺得有鬼?」嗯!似乎有查的必要。
季亞襄吃掉手中的魚,隨手拔了一把青草搓去手上的魚腥味,「那是三爺的事,你明鏡高懸。」
他一滯,彷佛被魚刺噎了喉,「倒會給人找事。」
「人不動,百病生,別閑著。」她說得像是為他著想,但眼中閃過一抹狡黠,一張不笑的嬌顏頓時生動了幾分。
「那我要你做的事你做了嗎?十萬白銀不能浪費。」君無瑕特意提起此事,笑看她臉上的掙扎。
一提到十萬兩銀子,心里堵得慌的季亞襄拉長臉,「能力有限,三爺何不另尋能人,不辜負你惠澤百姓的良苦用心。」
「我看好你。」
她把他拉下水,她也就別想置身事外,看她一臉為難的樣子他遍體舒暢。
不過說句實話,他明面上是把燙手山芋丟出去折騰人,可實際上也有保護之實,拉著她當地陪東走西走,形式上已是他的人,單瑞麟再膽大包天也要識相點,別動他的人。
季亞襄前思後想還是拒絕,「我辦不到。」
責任重大,她扛不了。
君無瑕故作無所謂的聳肩,學她的作法用草搓手,「那我拿回來自用,反正我也挺缺銀子。」
缺銀子?
小舅,喪天良的話你怎麼說得出口,你要是沒銀子,天底下的人都成乞丐了!
真的窮的顧寒衣暗暗飲淚,他已修書一封回京向家里要錢,他債台高築呀!不好再打秋風——除了握門的小舅,他向所有隨行的人都借過銀子,少則一兩、多則百兩,他是阮囊羞澀的世家子,窮吶!
「不行!」
十萬兩銀子能造福不少百姓啊!
可惡,她隱隱覺得此人已經看穿她的脾氣,知道她有股要為弱勢出頭的使命感,看不慣貪官污吏,所以才故意說得一副要中飽私囊的樣子。
想到若不是她出手就無法把錢花在對百姓有益之處,她便心有不甘,窩火。
「不行?」他勾唇一眄。
沉著臉,季亞襄咬牙咬得重,幾乎把牙磨碎了,「我盡力而為。」
她是被趕鴨子上架,不得不走進他的算計中。
「襄兒這份氣魄不下男兒,好好干,三爺從不虧待自己人。」
君無瑕本想拍肩,但思及她是女子,手一抬,往她鼻頭輕點,過于親昵的舉動連他自個兒都嚇一跳。
這跟在馬上故意輕佻不同。
那時的他只不過覺得季亞襄跟他以前認識的女子都不同,格外的想逗弄她,試探她的底線,想看她變臉,所以故意做出些無禮舉動。
但現在,卻是自然而然,沒多想的親昵。
這不是他會做的事。
看似親和、逢人就笑的君無瑕實則性子冷,不喜與人過于靠近,也很少和人交心,他看似人人皆好友,實際上誰也走不進他內心。
那些嘻笑看似無脾氣、好相處的舉動都是他刻意做出來的,而非發自內心,真正的他是不能招惹的,一旦招惹到他,他轉眼有若羅剎附體,狠得叫人心驚膽顫,魂飛魄散。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老來子,和太後長姊相差了足足有三十歲,他出生時皇上已十來歲了,因此所有人都寵他、慣他,但相對的,也會打著為他好的大旗,仔細檢視他身邊的人事物,無形中約束著他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更有許多人寸步不離的保護包圍著他,這種情況讓他感到窒息。
過度的愛是無形的枷鎖,他只想掙開,這才讓他有著放肆張狂的一面。
也因為受到寵愛,想要攀附利用他的人也很多,察覺這件事讓他築起厚厚的心防,對誰都不真正交心,更別說發自內心地跟個女子親昵。
故而君無瑕手指一點的動作不只他自己驚訝,也讓顧寒衣等人驚呆了,有種被雷劈中的錯愕,久久沒法發出聲音。
突地,一尾大魚躍出水面,濺起水花無數,眾人才回過神,收起眼底心中的詫異,故作無事。
唯一沒察覺到這波驚濤駭浪的只有當事人季亞襄,擁有現代人靈魂的她對這舉動不當一回事,模個鼻子而已算是事嗎?
「你們都吃飽了吧,收拾收拾別留下星火。」
火要澆熄,丁點火星都不能留下,湖邊的林子離村子太近,一燒起來順風吹,只怕整個村子都保不住。
「你倒會使喚人,別忘了這里你的地位最低微。」不滿淪為打雜的,嘴快說話不過腦的顧寒衣這話著實傷人。
季亞襄略微停頓了一下,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喜不怒,可卻讓人感覺她正在築起一道牆,將他們這些人隔絕在牆外。
她一句話不說的摘了寬大的樹葉,將葉子折成漏斗狀走到湖邊裝水。
是她太傻,以為這些人今日拋開官員身分,他們就可以平等相交,分工合作,殊不知,那只是嘴上說說,階級的差異刻在他們骨子里,只有別人必須侍候他們的分。
「我來。」一只潔白如玉的手伸了過去,想接過她手中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