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臉上笑著,真心誠意的笑著。這戰報送出,他成了已死之人,心寶會傷心,但早晚能走出來。
拿起劍,眼前兩個兄弟包容他最後的任性,被他逼著完成這最後的無理要求,他感謝他們,至少這戰報讓他再也無顏回到京城、無顏到心寶面前,無顏當她的英雄、當她的夫婿。
「兄弟,謝謝你們,不管我能不能活,都謝謝你們……」高舉起劍,對著自己的左手臂,眼里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劍銳利的鋒芒,向群一點都不怕,一點都不擔心。
「啊——」奮力一揮,飛濺出烏黑色的髒血,濺至五尺外,甚至濺濕了二皇子與裴策的戰袍。
他們驚呼一聲,只看見向群倒下,那斷臂就掉落在一旁,從此分離。
「醒之——」
他眼楮一閉,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振興家業的使命、光耀門楣的願望,全部成為空談,說什麼要當英雄,說什麼名正言順用八人大轎將心寶娶回,現在都成了笑話……
老天啊!斷了這一臂,于脆讓他死了吧!
心寶,心寶,心寶,對不起了……
向群食言了……
千里外,京城睿王府,公主、駙馬別院,東側小房,心寶就坐在里頭。日早已落,房內沒點燭火,暗不可見。
她動也不動,一身熱孝,脂粉未施,長發用粗布簡單捆綁;她手里整理著麻布,熟練的撕開,或拿起剪子剪開,再拿起粗針,一針一針的縫,縫制出一套套的斬衰服,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熟練到不用看就能縫制。
王府發喪,睿王薨逝。府內全部帶重孝,所有人不分奴僕還是主子,全部換上了斬衰服,象征如同雙親辭世般哀痛,是孝服中最重的。
心寶沒日沒夜的做著,三天沒睡了——這三天,她粒米未進,渴時稍微喝水,很多時候就這樣做著,縫制著斬衰服,一天下來,一句話都不說。
鮑主來來去去,和她說著話,卻得不到響應,只能嘆息再嘆息,心想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平復一下向群大哥陣亡的消息在她心里所引起的哀痛。
可是心寶都不哭,她只是這樣折磨著自己……終于在那天晚上,公主受不了,跑到她房間,將她手里所有的麻布全部收走,不準她再做。
「……」
「今晚不準你再做了!我是公主,你給我听話,去睡……不然就好好哭一哭!」公主哭哭啼啼的抱著東西走了。
心寶手里只剩下針,她放下針,看著四周,房內依舊昏暗,沒息燭火。
她看不清楚,卻又看得一清二楚——什麼真心假意、什麼實話謊話,她都看得一清二楚;什麼命啊運的、什麼幸啊不幸的,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站起身,頓時天旋地轉。
她跌坐在地,用爬的爬到了櫃子旁,她從櫃子里拿出了一只布袋,布袋里是一枝竹箭,箭身透著寒光,光照著她眼。
抱著箭,模著箭身,她的眼眶終于濕透;把竹箭從布袋里拿出來,撫模著箭矢,不能自己的流淚。
人說,見物思人、物里有人;醒之在里面嗎?
心寶默默流著淚,在地上爬著,繞著桌子,一圈一圈的轉,愈哭她爬得愈快,淚水跟著掉落,在地上繞成了一個圓圈。
她的手被地板磨破了,膝蓋也是,甚至流出了血,可是心寶還是不停的在地上爬走著,繞著桌子。「啊……」她發出哀鳴之聲——
醒之,你在哪?魂不是可以遠渡萬里嗎?你來啊!我求你來啊……你留給我的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是真話,還是謊話?你告訴我啊……誰來告訴我?
這是我的命嗎?
為什麼命運終究錯待了我,竟還要我咬牙吞忍?天地之間,有比我更可悲的人嗎?有比我這安然服從命運的傻瓜更傻的人嗎?
心寶放聲痛哭,在這夜里,獨自舌忝舐著自己的哀傷——心已成灰、淚已流干,燭火不點,心與這房內一樣,早已難見光亮。
第5章(2)
睿王的葬禮還有得等,皇上體恤家屬,賜了兩個喪期,並不令在下葬之日頒謐,但長世子選擇放棄最近的喪期,使得下葬的日子最快也要等到一個半月後。
睿王的喪禮,朝野關注,但也有人毫不在乎——心寶就是!
她活得行尸走肉,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變成一個沒有聲音的人,常常一整天下來都不說話。
醒之曾說她把心思全都放在自己的職責上,以前照顧太皇太後、太後娘娘,後來照顧英平公主,都沒時間理他,當然更沒時間多照顧自己。
所以這往後的日子,她要空出時間多跟醒之說說話……那箭里有他,此後可供追思、憑吊。
鮑主房內,她伺候著公主和三世子用餐。服喪期,用餐一切從簡,都是冷食,不過大家心情都不好,能吃飽就好了。
最近府里氣氛詭異,連他們住在這睿王府的人都不太敢打擾的公主、駙馬別院,都可以感覺到異常之處。
偶爾可以听到別院傳來哀號與哭聲,聲聲驚人震天響,讓听到的人都毛骨悚然,直摀住耳朵。
三世子與公主吃著飯,看著就站在門口,表面上是在一旁伺候,事實上心思不知飄到哪里去的心寶,三世子低聲問著,「心寶最近還好吧?」
「前天晚上哭過了,不過還是不說話。唉!怎麼會這樣?以後該怎麼辦?」
「听說皇上也很傷心,幾天下來朝議氣氛低落。再過一段時間吧!總要時間來平復的。」
「唉……」公主無奈嘆息。
這時,不知何處又傳來了一陣哭喊聲,甚至還听見「不要」、「救命」的呼喊,三世子听到了,眉頭皺得更緊。
「這聲音好恐怖,到底是哪里傳來的?」公主問著。
心寶的頭也轉了過來,似乎也在好奇。
三世子無奈嘆息,「這些都是要給父王殉葬的人,舉凡沒生兒子的側妃,以及父王生前服侍過父王的婢女、下人,統統殉葬!如果不從,大哥就下令直接殉殺;听說人數有兩百多個,從前天開始,到今天已經殉葬了四十幾個了……」
鮑主嚇到摀住嘴,「老天!太殘忍了吧!」「所以我才不告訴你們,怕你們嚇到……這陣子,可以的話少出門,就待在這里。」
心寶听著,看著門外,又听見那一聲聲淒厲的哭喊,每一聲都撞擊在她心上,讓她幾乎要窒息。
她喃喃說著,「求生之人求不得,求死之人求不得……人之大悲……」
「心寶,你說什麼?」公主問。
她沒回話,心里卻不斷想著——一直以來,她信賴命運,認為人的命運會為自己決定好一切。是好、是壞,是富貴,還是貧窮,都是注定好的,人只要低頭服從命運,自然能夠順利。
所以她服從命運,從不做抵抗,該到哪就到哪;可是命運終究沒有善待她,終究將她推入這痛苦的深淵中。
她決定,不要再愚昧了……她要決定自己往後該走的路……
她回過頭,對著公主與三世子跪下;兩人驚呼,要她趕快起來,有話就說。
「心寶謝過公主與駙馬的照顧,心寶決定了……」
「你決定什麼?」
「請王府不要再殉殺無辜,心寶決定代之殉葬。」
「你說什麼?」三世子大驚,講話不自覺聲調都揚了起來,這時耳邊又傳來遠方不明處的哀鴻遍野,慘叫聲不絕于耳。
「心寶決定殉葬。」不說為準殉葬,是因為她心里另有想法——表面上,她為睿王殉葬;事實上,她是為了那個魂斷沙場的男人。
鮑主大叫,不停哭喊,說她絕不同意;三世子也驚到站了起來,百般勸說,直叫她打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