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醉 第3頁

寧獨齋有些驚訝,六年未見,她竟一眼就認出他來。「想不到時小姐還記得我。」他躬身一揖。「我是寧獨齋。」

「瞧瞧我這雙眼,」一旁的掌櫃驚呼。「竟然認不出您是四爺!真是真是,四爺您大駕光臨,小的們怠慢了——」

望著虎目濃眉,長得黝黑狂野的寧獨齋,時恬兒心跳快得有些不象話。她飛快掃過他全身,發覺他跟六年前差距不大,只是變得更壯。縱使隔著衣裳,依舊能瞧出他寬闊的胸膛與結實的臂膀。挺立在墨黑濃眉下的,是一管刀削般的鼻梁。厚薄適中的唇瓣總是深思地緊抿著。

打從十二歲第一次見他,她心里就想著,傳說中能勾人心魂,教人神魂顛倒的酒神,肯定跟他長得一模樣。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提醒自己收斂心神,垂眼輕輕一福。「哥哥生前時常提起您,他總說您是他難得一遇的知己。」

第1章(2)

「時大哥的事,我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寧獨齋輕輕嘆氣,目光突然落到左側牆上。「酒牌全拿下來了?」

時恬兒點點頭。早先牆上,一直掛著十余張酒牌,如今全空了。

「縣衙大人下令,事情未查明之前,不準我們開窖賣酒。我跟官府爭了好幾次,就是說不通,現下鋪子只能靠賣飯菜勉強撐持——啊,」她突然想到。「我太失禮了。四爺一路趕來,我卻只顧著說些喪氣話。掌櫃,快備桌好菜,送到後頭敞廳。」

「是是,」掌櫃躬身行禮。「小的馬上準備。」

她朝屏風後邊一指。「四爺,這兒走。」

寧獨齋跟在時恬兒身後,一邊懷念地瞧望左右,他對此處印象頗深,時家酒鋪傳到時勉、時恬兒手上,已是第五代。百年相傳的屋宅,想也知道擱了多少雅致古樸的好東西。

屏風之後,是時家人起居休息的住所。釀酒儲酒的酒窖在鋪子旁邊,穿過一條窄巷就是。

時恬兒推開敞廳大門,一旁佣僕已沏好香茶。她親自將茶盅端上。「四爺,請。」

「謝謝。」寧獨齋端起茶盅,一邊啜著,一邊思忖時家的狀況。

粗估鋪子加酒窖,少說也六十余口,這擔子,對一個十八歲姑娘來說,太沉了,她擔不起的。

直到寧獨齋放下茶碗,時恬兒才又開口。「四爺先前托信差帶回來的訊兒,恬兒听到了。容恬兒冒昧請問——四爺您有什麼主意?」

「很簡單。」寧獨齋看著她說話。「直接上官府,要官府大人三天內給我個交代。」

時恬兒瞠直了雙眼。「這——行得通?」

寧獨齋的表情,像是听見什麼玩笑話似。「在你,或許不行。但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麼人,世上有幾個官府大人敢不賣我面子?」

換個情況,他的說法或許沒錯。她抿了抿嘴巴。「不是恬兒不相信四爺能耐,而是這件事,恐怕沒那麼容易。哥哥生前,也曾央請好幾位大人講情,該送去的銀兩一個子兒也沒少過,可還是一樣,辦案的陳大人就是不給通融。」

有這回事?!寧獨齋皺眉。「知道原因嗎?」

她輕輕一點頭。「金家酒莊的老爺,正好是陳大人的岳父。」

原來如此,這事的確不好辦。寧獨齋皺起濃眉。

除非他能找著更大的官,逼陳大人交出案子,事情才有轉圜余地。

可一時半刻,他上哪兒找「更大的官」?

見他久不搭腔,時恬兒笑了笑,輕輕把話題帶開。「哥哥他——在合眼之前,一直惦記著您。」

寧獨齋抬起眼。「你哥說了什麼?」

她輕嘆了口氣。「哥哥不斷交代我,說您訂的那一批酒非常重要,無論如何一定要如期送到。他還提了幾次,說他這回的病要是能痊愈,他肯定排除萬難,到寧家堡和您聚一聚——」

憶起時大哥,寧獨齋也是滿臉哀傷。他跟時勉的交情,有一點像不打不相識。

大概是當時他年紀輕,還不滿二十歲,加上人又長得不夠親切,雖然拿得出大把銀子,可視自家酒釀如命的時勉,開頭並不願意賣酒給寧家堡。

時勉脾氣和一般賣酒的商賈不同,他最忌諱把酒賣給空有銀兩的紈褲子弟。他總說要是遇上那種人,他寧可自己把酒喝掉,也不肯賣出一滴。

再者,「桂花酒」產量不豐,不過剛好夠自家鋪子,跟鄰近幾家酒樓賣售。若接下寧家堡酒單,時勉勢必得投入大把銀子拓築酒窖,還得花兩年時間釀酒儲酒——寧獨齋給時勉的第一印象,還不足以讓時勉改變維持了百年的家風。

寧獨齋是憑著一張挑剔的嘴,加上鍥而不舍的游說,幾經折騰才得到時勉信任,幫寧家堡帶回這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上等佳釀。

「啊,我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她驀地站起。「前年窖里出一味新酒,哥哥特別為您留了一甕,正好是喝的時候,我這就去拿。」

須臾,她捧著比半只西瓜略大的甕壇回來。酒鋪掌櫃正好送來飯菜,一見時恬兒拿著什麼,趕忙接了過來。

「小姐,這麼重的東西,您怎麼不叫底下人代勞——」

「我還堪得起。」時恬兒笑著回答。「煩勞拿根杓子還有酒瓶來,我倒點讓四爺試試。」

酒液一注進瓶子里,一股蜜香味兒立刻沁滿屋房,可寧獨齋發覺,這酒香和他喝過的桂花酒,不太一樣。

懊怎麼形容?他蹙眉思索。這香味感覺更雅、更醇,有一股近乎空靈的芳香!

「這酒——」他眼透著疑問。

她緩緩地斟滿酒杯,送到他面前。「它叫‘春鶯囀’,是哥哥幫它取的名字。」

寧獨齋嗅了一嗅,就他嘗過的佳釀,少說也有上千,可就沒聞過這麼香的。啜了一口,他更是難掩驚訝。

「這酒太美了!太美——美到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它了——」他連連贊了幾句,才猛地抬頭看著時恬兒。「你們窖里的大酋,還是江叔?」

大酋是負責管理所有釀工的頭兒,也是左右酒釀最重要的把關者。要是這「春鶯囀」是江叔釀出來的,那江叔功力,可真叫無人能敵了。

「是我們家小姐。」在一旁的掌櫃搶著說話,挨了時恬兒一瞪。

掌櫃一見她表情,立刻識趣告退。

打從剛剛寧獨齋月兌口夸贊,她的心就開始怦怦亂跳,而且,耳根不住發燙。

夸她釀的酒好,遠比夸她漂亮,還教她雀躍到不知所措。

不知道表情有沒有透出異樣?她模模自己的臉,確定沒有傻傻地咧著嘴笑,這才吁氣回話。

「掌櫃說得沒錯,酒是我釀的。」

怎麼可能?!寧獨齋雖沒把話說出口,可眉宇表情,早把他心思寫得清清楚楚。

「我接下酒窖大酋位置,已經三年了。」她心底一沉,方才被他夸贊的喜悅,倏地消失無蹤。才能備受哥哥肯定的她,還是頭一回跟人解釋自己並非是顆繡花枕頭。

「不可能。」這牛皮吹得太大了。他心里算著,她今年十八,三年前不過十五。一般十五歲少年頂多能幫大人趕趕牛、種種田,這已經算能干。十五歲當釀酒大酋?!笑壞人了。

「我知道現在不管我說什麼您都不會信。」她嘆口氣。「這樣吧,等您用過膳,我帶您到酒窖一趟,您可以親自瞧瞧,看我是不是在說謊。」

正合他意。他點頭說︰「好,就讓我親眼瞧瞧,到底是不是我錯估了你。」

說罷,他又啜了一口「春鶯囀」。他到現在還是不願意相信,這酒真是她釀出來的。不可能!她才不過十八歲——不,這無關她幾歲,而是她是女人!她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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