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醉 第10頁

「獨齋叔叔?」時磊畢竟是小孩子,立刻察覺不對勁。

一見時磊不安,寧獨齋笑笑,暗暗提醒自己別搞錯了。眼前人是時大哥的妻子,並不是他那薄情的娘。

「嫂子。」他點頭致意。

「四爺。」宮紫蓮綻了一抹淒苦的笑。「時勉生前,我常听他說您是難得一見的俊才,總想著有機會定要跟您見上一面。」

「是時大哥謬贊,」他謙道。「獨齋一直覺得,真正厲害能干的是時大哥。」

沒想到他話剛說完,宮紫蓮突然掉了眼淚。「四爺——您曉得嗎?你時大哥——死得好冤啊——」

「嫂嫂。」恬兒忙過去勸慰。「哥哥的事四爺全知道了,他這回下來,就是來幫咱們的。」

「現在才來有什麼用。你哥都走了。」宮紫蓮淚漣漣地抱怨。

「嫂嫂。」恬兒趕忙阻止嫂嫂再說下去。嫂嫂明明也知道,當初是哥哥命令大伙兒不準打擾四爺,四爺才會這麼晚知曉的——寧獨齋本就討厭見女人掉淚,再加上被人冤枉。心情一下大壞。

他不可能跟新寡的宮紫蓮爭論自己晚到的原因,但也沒辦法繼續看著她嚶嚶哭泣的面容——宮紫蓮實在跟他娘太像了。

他怕自己僅有的那一點憐憫,會被宮紫蓮的眼淚擊潰。

他沉著表情說話。「嫂子,恕獨齋無禮,獨齋外頭還有點事,得先走一步。」

「獨齋叔叔別走嘛!」時磊強發脾氣,硬扯著他手不肯放開。

恬兒不忍寧獨齋為難,立刻跑來抱住時磊。「小磊乖,你剛才不是說你肚子餓了?來。來陪你娘嘗嘗你獨齋叔叔的手藝——」她邊說,眼楮卻望著寧獨齋。

他讀出她眼底的抱歉。

他不明白,一樣是女人,怎有人一開口就讓他心起煩躁。有人卻能像涌泉般撫慰他心房!

他離開宮紫蓮廂房,獨自望著夜空沉思了起來。

第4章(1)

約莫一刻鐘,恬兒清瘦的身影出現在廊道那端。

她剛把吃空的盤子交給婢女,回頭,就看見寧獨齋站在庭院里。

看樣子,他該是在等她才對。

「對不起。」她走到他面前,鄭重致歉。「我不曉得嫂嫂會把氣出在您身上。」

他揮揮手,不願再想起和他娘親長得極像的宮紫蓮。

「累了嗎?」他看著她問。待她搖頭,他才又說︰「我想喝酒。」

「您先到亭里稍坐會兒,我立刻要人把酒跟鰓魚送來。」

看著她指揮若定的側臉。他忍不住說︰「真難想像,你才十八歲。」

她轉頭一睇。「四爺覺得恬兒能干?」

他唇角一撇。「不是覺得,是事實。剛才我一直在想,這麼討厭女人的我,為何獨獨對你另眼相看?」

「有答案嗎?」她的心又不自主地跳快。

正好下人把菜肴送上,兩人極有默契地打住不說。直到佣僕離開,他才打開陶鍋。舀了一尾魚到她面前。

「試試。」

她用筷尖把魚身鱗片撥去,再挾了一筷入嘴。方咀嚼,她雙眸立刻亮起。

「難怪當年哥哥跟王叔會吃得那麼急,這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她嘖嘖稱奇地望著盤中飧。

這砂鍋辦魚滋味之細膩。縱是從小吃過無數珍饉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擬。

「哥哥常說,四爺您的嘴不但刁,廚藝還好得嚇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為何用上「嚇人」兩字形容,今晚真是見識到了。」

說完,她又連吃了好幾口。一看就知她的夸贊無半點虛假。

「我頭一回這麼緊張。」

寧獨齋松了口氣。從她能釀出「春鶯囀」,就知她舌頭也是刁鑽至極。

方才他真有些擔心,怕沒法讓她滿意。

她噗哧一笑。「您真把我估得太高,說起嘴刁,哥哥比我厲害多了,我這張嘴,頂多只能嘗出菜味和還是不和。」

倒沒听過這說法。他問︰「‘和’的意思?」

「就是什麼都剛剛好,菜做得太咸太淡太酸太濃太老太生,就是不和。要不和太容易了,只消多撒一絲鹽巴,就可以把菜里的「和」給打散。可您烹的鰓魚,一切拿捏得適恰極了。」

他一驚。「你連多下了一絲鹽巴也嘗得出來?」

她反問︰「您嘗不出?」

他點頭。「咸了一點淡了一點我嘗得出,但你說的‘和’,我還沒上那個崁。」

難怪江叔會口口聲聲說她是瑰寶,這會兒他總算服氣了。

他盤算,有幾道功夫菜,隱約覺得不對勁,但試了幾次,就是找不出缺了什麼,或許她幫得上忙?

恬兒望著吃了一半的魚,又瞧瞧寧獨齋沉思的模樣。幾番掙扎,還是出口了。

「四爺,我知您談興正濃,但可不可以打個商量,等我把魚吃完再聊?您要知道,教我這樣眼巴巴看著卻不能動筷子,好為難。」

瞧她一臉掙扎,寧獨齋忍不住大笑。

少有機會見他笑得這麼開懷。她清亮的水瞳在他彎起的眼楮唇角游移,想到他開心是因為自己,她心里暗自得意。

「原來你也有貪吃好吃的時候?」

她嘴一噘。「誰要您手藝這麼好——」

這句話受用!他笑眯了眼楮。「好,你吃,吃完我們再聊。」

「謝四爺。」一得允許,她立刻舉箸攻向盤中飧。

瞧她如此專注,他忍不住指點。

「魚骨魚頭也好吃,你一個個放進嘴里慢慢吸吮,滋味無窮。」

她如法炮制,一丁點也舍不得放過。魚燒得極綿,甚至連魚骨都炖化了,輕輕一吮,魚骨頭便融融地散開,滿嘴盡是鮮魚妙味。

「真糟。」一尾吃淨後,她心滿意足又不無可惜地嘆氣。「鍋里只剩兩尾,怎麼辦?我舍不得把它吃完。」

可說歸說,她動筷速度卻未曾緩過。此時的她,哪有一點當家主子的派頭?

「你嘴總是這麼甜?」他笑睇。

她咽下才答︰「是實話。對了,您也嘗啊。」

「留給你。」他要吃隨時都可以做。「我對你的酒比較動心。」

邊說,他邊幫自己倒了一杯,映著月光的清澈酒液一入喉,他雙眼倏地發亮。

「不一樣?這不是以往的桂花酒!」

就猜他喝得出來。她笑逐顏開。「是不是覺得香氣更雅、喉韻更好?」

「對。」他閉上眼品味喉里的香氣。「我覺得我好像來到一座山,放眼望去遍野的紅花,然後一個美姑娘俏盈盈地站在江邊,枝頭上的紅花隨風飛落……怎麼說呢……雖然還比不上「春鶯囀」。但意境,早比以往的桂花酒還高上一崁。」

恬兒相當開心,人說知音難逢,想不到她眼前就坐了一位。

「真不愧是四爺,我心里想的,您全說中了。來。我敬您。」她舉起酒杯,和他輕輕一踫。

一飲而下後,她繼續說道︰「我這一回用的,是釀作‘春鶯囀’的酒面,花了兩年培育,好不容易又造出來的。」

他一訝。「這麼難?」

「是啊。」她點頭。「釀酒首重天時地利人和,三樣缺一不可。先前我釀「春鶯囀」的米,是產自風調雨順的豐年,每顆谷粒都被灕江水喂得飽飽滿滿,做出來的面也是一等一。可這兩年嶺南多風雨,谷粒也差了點,想造出一模一樣的麴,只能說煞費苦心。」

「這麼說來,他得為自己的好機運感到榮幸了,一來就趕上了。」

他搖了下酒杯,仰頭又飲了一杯。

「對了。」她停下筷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您。」

他點頭。

「您來我們這兒幫忙,肯定會耽誤您不少正事——」她稍停了會兒才說︰「您覺得,我該怎麼補償您才好?」

他听出弦外之音。「你是想給我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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