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銀子太見外。」她表情相當認真。「只是點補償,四爺幫忙我們太多了,恬兒只是想盡點心意回報——」
「不用。」他一口拒絕。統管寧家堡飯館茶棧的他,還會缺銀子?「要你真覺得過意不去,這麼好了,等我回去,多送我瓶「春鶯囀」,如何?」
她毫不猶豫。「四爺要帶多少都行。」
望著她甜俏的笑臉,他眨了幾下眼,突然說︰「我得為我先前說過的話道歉。」
「嗯?」繼續吃魚的她抬頭。
「我曾當著江叔的面懷疑過你,」他眉眼浮上愧色,現在他終于接受,並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他娘一樣,易怒、狠心,不懂責任為何物。「我認為你沒那能耐掌管酒鋪。」
還以為什麼事呢!她一笑。「您要是沒這麼想,我才奇怪。想當初我老愛跟哥哥提意見。他還不是常說我一個姑娘家懂什麼。還不快去跟嫂嫂學繡花——」
一吐出「嫂嫂」二字,她立即發覺自己說錯話了,瞧他眉尖,又倏地擰了起來。她暗惱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讓他想起剛才的事了。
「對不起,四爺——」
他搖頭。「跟你沒關系。」
「是我讓您又想起來的。」她睇望他陰郁的黑眸,敏銳的天性,察覺他心情又壞了起來。
正好聊起這個——她猶豫著,或許該乘機弄個清楚?
「其實,這事梗在我心里一天了,只是找不到機會問您——您上午曾說您討厭女人,為什麼?是不是您之前……遇上什麼不好的事?」
「你問這做什麼?」他眯起眼,原本還留著殘余笑容的唇角一下抿緊。
「關心。」她直說不諱。「我發現,只要一提起女人,您表情就不開心,或許您覺得我交淺言深,可是……我真的舍不得見您那樣。」
兩人仿佛用眼神戰斗,一個戒備謹慎,一個柔情款款,兩人就這樣靜坐相望,直到她的溫柔,融化他從不松懈的心防。
他發覺自己有股沖動,想跟人全盤托出。
那是他一生難愈的傷口,稍稍揭起便會鮮血淋灕。
可是,就在這一刻,望著她璀璨如星的眼,他突然覺得,應該可以揭開看一看到底會有多痛了。
吁口氣,他一字一句慢慢說︰「你嫂嫂,長得跟我娘有些神似,尤其是怨怪人的嘴臉。」
發覺他願意吐露,恬兒馬上拭淨嘴巴雙手,靜靜睇視他。
他把眼楮移開,落到面前已空的酒杯上頭。「我想你可能听說過,我跟我師父沒有血緣關系,我娘只是出身低賤的伶伎。」」沒有。」她用力搖頭。「我一向不在意小道消息,就算真有人說了,我也很少放在心上。」
沉靜、聰敏、又不愛碎嘴多舌——她確實和一般姑娘大不相同。他扯了扯唇。「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總之事實就是這樣。」
「那——您爹爹呢?」
「天曉得。」他搖頭。「我沒見過他,據我娘說,他是帶著胡人血統的驃騎將軍,不過我查過,沒這號人物。我想不是我娘被騙了。就是她騙我。」
恬兒心思剔透,听出他藏在話里的在意。也對,要換作是自己,她想,也會想開清楚自個兒的親爹是誰。
她看著他眸子。輕聲問︰「是你娘——她對你做了什麼?」
他苦澀一笑,真不愧是頭一個讓他另眼相看的女子,馬上听出端倪。
「換我問你,你娘在世的時候,是怎麼待你?」
她沉吟了一會兒,但不是因為得費時間思索,而是懷念的事情太多,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娘走得早,所以我跟我娘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不過我記得很清楚。我娘從沒罵過我,不管是我不愛學習刺繡、愛往酒窖里鑽的習慣。還是打小偷喝江叔倒給我的酒——每次我一鬧出事端,她總會護在我面前幫我道歉,轉過身,頂多只說我一句「你啊……」」
憶起慈母的溫柔,她突然有些鼻酸,好懷念有娘親在旁呵護的日子。她眨眨眼忍去眼中的淚意,她早發過誓,要堅強,不能再像哥哥還在的時候,動不動就淚眼汪汪了。
而且,她留心到了,他好像不喜歡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第4章(2)
不出他所料,和他娘比起來,她娘簡直像下凡渡人的觀音菩薩。「你命好,遇到一個好娘親。」
她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娘親脾氣不好,常罵你?」
她真是厚道,他哼了一聲,說得這麼避重就輕。「你可以再多說一點。」
還要再壞?她眼瞪得老大。「她會動手打你?」
「再多說一點。」他點頭要她繼續往壞里猜。
她連連搖頭,沒辦法了,底下事她說不出口了。
就說她命好,沒嘗過太多苦頭。他吁口氣。「就直說了,我為什麼會被我師父收養。我師父遇上我的時候,我全身不是青就是腫,找不到一塊沒受傷流血的地方。我娘身子雖不硬朗,但打起人那狠勁,你看了肯定會嚇一跳,再不濟,她也能拿棒子椅子幫手。她嫌我礙眼,她罵我是拖油瓶,是她倒了八輩子楣才會把我生下來——」
就在他陷入回憶難以自拔之際,她突然站起身,做了一件大膽的舉動。
她握住他手,緊緊的,像是抓住一個幾乎快溺斃的人。
他倏地回過神,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都過去了了。」她堅定地說。「現在的你,是響當當、赫赫有名的寧家堡四爺,不再是那個無助脆弱的孩子。你該放下她了。」
要能放,他早放了。他板起臉想避開她過于明亮的雙眼。他感覺到危險了,知道她離自己的心太近了。
「放開。」
「我不放,除非你把我的話听進去。」她知道他這時候需要的,正是她天生的固執與無畏。她看見他了,在他心底,閑著一個體無完膚、茫然無助的孩子,她非得讓他發現他早有能力改變一切——一直折磨他的,不是他早已離開的娘親,而是他自己。
他突然覺得狼狽不堪,這麼多年來,從來沒人敢忤逆他,可這個丫頭,竟然絲毫不懼怕他!
最讓他惱怒的。是他自己的反應——他發現自己竟然舍不得推開她。他不願意承認,可是身體卻清清楚楚告訴他,他喜歡她緊抓著他手,喜歡她眸子坐的不顧一切與勇氣。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要我听話?」
「我誰都不是,我只是一個關心你的人。」這一刻,在她眼里,他不再是往昔那個精明干練、高高在上的四爺,他只是一個脆弱、渴望溫暖的人。
「你或許會想,像我這般被呵護長大的小泵娘,哪里了解你心里的痛,可是我懂,真的。我從你的眼神看出來了,你需要的並不是你一直緊抱著的憤恨,而是他人的關心。」
「荒謬。」他哪里願意承認自己需要他人,而且還是個女人!他發狠說道︰「早在我娘把我用五百兩賣給我師父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老大,原來他還遇過這樣的事!
一想到他挨了那麼多苦——她眸子輕輕眨動一下,兩串淚珠就這樣滾落。
就算面對左捕頭沒掉過一滴淚的她,竟然哭了。
「你是在同情我?」他眯起眼楮。
「我沒有。」她拿手擦去眼淚。「我是感同身受。要是我遇上相同的事,我肯定也會跟你一樣,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你能理解最好——」趁她抽手擦淚,他肘一彎抱住自己雙臂,再也不給她機會靠近。
他以為這樣,事情就算結束了。但沒有,她的話還沒說完——「你再听我一句。」這回她直接捧住他臉,逼他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