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獨齋沒漏看她眼眶紅起的瞬間。幾天下來他早弄明白了,真正的她,不過是個愛哭又莽撞的十八歲姑娘,她或許是真的聰明。但卻不是天生的剛毅堅強,她只是強自忍耐,不想教別人擔心。
他輕按了按她肩膀。
她吸了吸鼻子,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接著他才把香齊眉高舉,有些話他只好意思在心里邊說——「時大哥,我來看你了,我想你在天上一定也看見了,恬兒是我的人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辜負恬兒。等時家的事情處理完,我會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絕對教你滿意。」
把三炷香插上的時候,他心里已做好決定,回頭立刻捎信,跟師父稟告這個好消息。
他遇著喜歡的對象了。
他要娶恬兒為妻。
這麼一來,他心里算盤撥得響,說不定趕得及跟三位師兄一塊舉行婚禮,來個喜上加喜。
所有料想里邊,他獨忘了問身旁人兒的意見——他沒想過她會拒絕,畢竟她那麼喜歡他。而且都是他的人了,不是嗎?
一回到時家,恬兒囑咐佣僕把睡著的小磊抱回房去之後,立即又鑽進窖里。寧獨齋則是返回他暫住的廂房寫信,過沒一會兒,男僕過來敲門。
「四爺,櫃上來了兩位客人,指名找您。」
誰知道他在這兒?寧獨齋抬頭。「來人什麼模樣?」
「其中一位比您還年輕,一副俠士打扮。另一位爺就比較氣派,約莫四十開外,蓄著一把胡須,這麼長。」男僕朝自己脖子上比劃。
他心里閃過一人名。「那位蓄胡的大爺,是不是濃眉細眼,膚白臉長?」
「是是,身材還挺瘦的。」
寧獨齋知道是淮了,只是沒想到欽差大人會自己微服出巡。
「快請,還有,幫忙開一下敞廳,請王叔開幾道拿手菜,貴客上門。不得怠慢。」
這欽差劉大人,正是寧獨齋時來的救兵。
一被掌櫃請進敞廳,微服出巡的劉大人抱拳躬身。「四爺——」
「劉大人,您這是想折煞小的!」寧獨齋一副擔當不起的模樣。
「噓。」劉大人要他噤聲。「別張揚出去,在擊鼓開堂之前,我只是性喜雲游的劉二爺,連名字都免了。」
「是是,劉二爺。」寧獨齋立刻改口。「您身旁這位,我現在該如何稱呼?」
「我喚他阿景。」劉大人答。
劉大人麾下的金牌巡捕楊景琦抱拳。「阿景見過四爺。」
「阿景,」寧獨齋點頭。「我記下了。」
劉大人四顧。「這時家宅子,挺雅致。」
「是啊,傳過五代的宅子,氣派就是不同。」寧獨齋開始勸食。
「來來,劉二爺,這是時家掌杓精心烹作的醬蹄膀、燒五花排、黃魚豆腐還有碧玉匏瓜,您嘗嘗合不合口味。」
「阿景一塊坐。」劉大人招招手,一等貼身護衛入座,才準備動筷。不過當他筷子來到渾圓美麗的碧玉匏瓜上頭時。忽然不知怎麼下箸。「這——四爺?」
「碧玉匏瓜要這麼吃。」寧獨齋拿了枝干淨筷子往匏瓜上一劃,煮得綿軟熟透的匏瓜就像豆腑裂成了兩半。接著再用大杓舀到劉大人面前。「劉二爺,請。」
劉大人挾了一塊入口,直到吞下,才舍得停嘴贊嘆。「這菜好啊,柔潤爽口,看起來晶瑩似玉,吃起來卻軟似豆腐,還有那滋味——樸質中帶著深雋,這掌杓手藝好,單單這道菜,就值得我多來幾回!」
寧獨齋但笑不語,心想等會兒見了恬兒,一定要轉答劉大人的贊美。
沒錯,當初巧手烹出碧玉匏瓜的,正是她。她總說她只會做點家常小菜,難登大雅之堂——這麼說也是沒錯,碧玉匏瓜確實不是道費盡刀工火候的功夫菜。
瞧這碧玉匏瓜只有兩個顏色。一是帶點黃的蘸醬。一是翠玉般碧柔的匏瓜,說單調也真是單調,可一把它放在案上。襯著紅艷濃鮮的紅燒醬鹵,碧玉匏瓜那盈盈的黃跟柔柔的綠,就搖身成了宴上的主角。
前個夜里的時家宴上,他們事先烹熟了百多個匏瓜,那時她還擔心這菜太寒酸,會不受青睞。沒想到,時家宴開始不到一個時辰,百多個匏瓜全吃光了。
算算,百多個匏瓜可以盛上兩百多盤哩。
「這些菜,只是時家手藝的一部分。要是劉二爺嘗著他們酒窖釀出來的酒,才真叫——」寧獨齋不把話說完,故意要劉大人空想。
「瞧你說的——」劉大人垂涎了起來。「真的連一小瓶也沒有?」
「官府說的,不能賣酒。」寧獨齋故意不給通融。「我之所以還能喝到,還是托他們前當家的福氣,他們前當家在酒牌被封之前幫我留了一小瓶——」
「在哪兒?」劉大人雙眼綻亮。
寧獨齋拍拍肚皮。「劉二爺,對不起了,全被我喝光了。」
「噯呦你。」劉大人連連嘆息。
「其實劉二爺您也別懊惱,只要您把這案子厘清,把酒牌還給時家,您要喝多少沒有?」
「噯。」劉大人打停。「我先說,我辦事可是稟公處理,不會因為我們倆有交情,還有一些美酒佳肴,就往你們這兒偏頗啊。」
「當然。」寧獨齋十分確定,只要劉大人願意重新審理,時家跟金家誰家理虧誰做錯,一看即明。
「就這麼說定。對了。我現在住在東街的長白客棧,給阿景、兩三天時間打探打探。」
寧獨齋抱拳道謝。「就有勞劉二爺跟阿景了。」
「不用客氣。」劉大人哈哈一笑,繼續舉箸吃菜。
第9章(1)
當大夜里,寧獨齋上長白客棧陪劉大人,一回來,婢女即跑去通知自家小姐。
「小姐,等等——」一見恬兒要走。婢女立即跟在後頭追問。
「晚上還需不需要小的幫您等門?」
真是!非要她說這麼白不可。她朝婢女額上一戳。「熄燈吧。我晚上不喊你了。」
婢女︰「听見了。」
走著走著,正好遇見伺候寧獨齋的男僕,男僕手里端著茶盅。
「四爺要的?」她朝茶盅一睇。
「是啊,小姐。」男僕恭敬答。
「給我吧。」她接手捧過,接著又說了句︰「下去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
一等男僕離開。她捧著茶盅,輕敲寧獨齋房門。
里邊人問也沒問,自接喊︰「進來。」
她打開門,看見他坐在桌案前,專心三思地寫著什麼。
「東西擱著,你就可以下去了。」他頭未抬地說,連來人是她也沒發現。
她大眼骨碌一轉,想到一個主意。
放下茶盅,她當自己真是男僕,一轉身朝門邊走。可她只是把門輕輕帶上,然後月兌下繡鞋,躡手躡足走回房內。
正寫著菜譜的寧獨齋太過專心,壓根兒沒發現房里多了個人。
晚上他和劉大人共進晚餐,邊吃劉大人邊聊起阿景打听回來的消息,一邊感嘆現今世道,竟然還有此等官民勾結,魚肉鄉民事情!
劉大人說︰「照這情形,不需三天,我明兒就上紅橋府衙,把時家那案子調出來審閱審閱。」
是這幾句話,讓寧獨齋想起有幾道菜色王叔還不拿手,既然時大哥的冤屈即將得雪,那他也該趁回返寧家堡之前,把做法交給王叔,以免措手不及。
他這會兒忙的,就是那菜譜。
可寫著寫著,突然一件香馥馥的粉色東西,攤到他桌案前。
怎麼會有這個?他皺眉拿起,一看。雙眼倏地瞠大。
竟然是件兜衣——而且還是熱的!
抬頭,便見香肩半露的恬兒,就坐在圓桌邊梳著她頭發。
這丫頭!他立刻起身。打哪兒想出來的點子?
靶覺他來到身後,她擱下梳子,回眸一笑。「終于發現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