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冰本想告訴他,她可以自己吃。
不過,這也許是高陽的婚禮傳統?她默默想著,只好默默紅著臉被他細心又耐心地喂著。雖然很多年後她才知道,高陽根本沒有這項傳統,全是她的夫君一時興起吶。
那年冬天,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軍中有人早對鳳旋這個佔了高位的外來者不滿,聯合了幾個大辰本國階級較高的將軍在熙皇面前參他一本。主要也是因為熙皇對大公主的重視本就不如嫡公主,他們才敢這麼做。
而熙皇,也不知真是因為鳳旋娶了黎冰,讓他計畫生變,或另有想法,當真革了鳳旋的軍職。
對此,黎冰心里當然是一陣憤慨與怨恨,她相信是因為鳳旋娶了她,父皇才不再對他另眼相待,不再願意重用他!
但鳳旋和那些與他交情較好的軍中袍澤可不這麼想。
天寒地凍的冬季不用練兵、不用執勤,而是窩在家里抱老婆——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活?鳳旋離開軍營那日,羨慕的人多著呢,連藍非都嫌他一臉傻笑看了忒刺眼,送別酒會上灌得他喝到吐!
再者,離開軍隊,也代表不用再出生入死,可以好好當個丈夫。鳳旋真正欣慰的是這個。
包何況熙皇革了鳳旋的軍職沒多久,工部前任老尚書就來找鳳旋,說熙皇委托他做天京水道系統更新計畫,他來找鳳旋當助手,讓鳳旋欣喜若狂。
熙皇是否公平?他確實是失敗的父親,混帳丈夫,但親情以外的給予,至少不算太刻薄。
冬天過去,春天到來,雪融盡後,即將迎來新一年的夜神祭典。
鮑主不願人民飽受折磨,終于摘下面具,來到夜神面前。
啊!她思念的人兒啊,她如願盼到她的現身。
喜悅如此真切,悸動如此狂野,祂令銀月點亮無垠的黑暗,讓繁星永恆照耀人間,祂將賜與她長生不死,成為他夜宮的後。
巫女低回的、誦經似的歌聲,與男女伶人或高亢或宛轉的唱腔,歌詞與節拍是同樣的,曲調則高低略有差異,卻奇妙地織就一曲天地人的同唱。
黎冰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不用待在高塔上,祭典就在她家牆外,她隨時可以走出去加入人群,而等著她回家的不再是嚴酷的宮規與高聳的城牆。
接近祭典那幾日,她似乎頻頻發怔。
「已婚的人只要看熱鬧就成了,去不去?」鳳旋看來玩興大好。黎冰知道今晚東市依然有水月行者的演出,她看過街市上華美的畫報。
終于能再與他一起參加慶典,她高興都來不及了。只是,難道太高興了,反而會笑得不太開懷嗎?
黎冰換上一襲銀灰上衫紺紫色襖裙,銀白石榴翠島紋雲肩通袖,裙角繡了一只細致的畫眉,雲髻只簪上古銀鴛鴦發篦,圓潤的耳垂上綴著兩只細致的銀耳墜。那些華貴的宮服她沒帶著出閣,日常打扮和一般富貴人家的女眷無異。
在慶典當中,那些成了親的,就在人群最外圍,夫妻倆手牽手,或扶老攜幼,逛市集,找個茶攤或點心攤,坐下來看游行。
餅去和現在,所有曾經經歷過、羨慕過、渴望過、悲傷過的那些情緒與回憶,就像穿梭在慶典之中那些紅的、白的、黑的身影,幽靈也似的朝她襲來,而她毫無抵抗之力,任由它們穿透她的身子,把它們再嘗過一回又一回,她猛地回過神來,卻驚覺丈夫不知何時離開了身邊,不見蹤影。她慌了,心痛了,像個無助的小女孩,淚霧漫上了眼眶。
原來,太幸福也會恐懼,恐懼這一切是一場夢,醒來後她仍在高塔上,燈火闌珊之中沒有守護她的人。
鳳旋買了藤蘿餅,轉身卻不見黎冰,但他個子高,四下一探也就找到了。
本來就沒走遠,他跑回妻子身邊,卻見她慌慌張張、泫然欲泣,見了他,更是委屈地扁起嘴來,看得他又好笑又心疼。
「我說我買個餅,你沒听見嗎?」他抬手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珠,怕踫碎似的輕,卻忍不住好笑地想著︰只不過不見一會兒就掉淚,要是他沒注意,她豈不是真得哭著回家?怎麼像小孩子似的。
黎冰小嘴顫了顫,看見他似笑非笑地,不禁有些生氣。「沒听見!你那麼高,我那麼矮,我怎麼听見你說什麼?」她說得忒委屈,讓鳳旋實在忍俊不住了,可又是自己理虧在先,只得好辛苦地忍著笑意。
是啊,他怎麼都沒想到,她得抬起頭看他,而他眼楮瞟過去就只看見她頭頂呢!鳳旋本來在南方身子就算高的,年少時來到大辰從軍,又練成了武將體格,饒是慕容家女子尚稱高挑的身段,往他身邊一站也顯得嬌小了。
「知道了,以後我會記得要這樣跟你說話。」他彎下腰來,在她唇邊親了口。「好不?」
黎冰不知道她算不算很好哄?這會兒又心窩甜滋滋地,臉蛋冒著熱氣,沾了水氣的長睫下,大眼閃閃發亮,看得鳳旋一陣心癢,忍不住又在她頰上和唇上親了一口。
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們是新婚夫妻——雖然成親也數個月了,但不滿一年,說是新婚也沒錯吧?總之那旁若無人的甜蜜,看得路人都搖頭失笑啊。
不過她掉淚的樣子,讓鳳旋心里還是有些介意,于是那一晚都記得不再放開手,把她的柔荑牢牢握著。
早在數天前他就買好了票,卻仍是到後台會會老朋友。這已經是在大辰這幾年的慣例了,後來他和霍磊一起進軍隊,霍磊每年這時候都是被他父親留在軍隊里狠狠地操練,他反而自由許多。
黎冰看著那些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在她還不懂得恨的時候,她總在夢里回憶那一夜,總在高塔上幻想著他們又表演了什麼,幻想他們有一天會神奇地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鳳旋仍然記得她。在她的想像里,他們之于她是如此熟悉,但現實畢竟無情,每個人經過這幾年來都有些轉變,獨獨她的心里某一塊還遺留在過去。
鳳旋沒對黎冰提起小雪的事,就怕她胡思亂想。因此他在後台明示又暗示老半天,以免這群家伙哪壺不開提哪壺,給他露了底。
也不知他們是听懂了,或者因為後台來了個大美女而傻愣住,總之直到敘舊結束、表演開始,還真的沒有一個人提起小雪的事。
「那個傻蛋王子剛才說那些是什麼意思?」慢半拍的女歌者回過神來。
「娶了大老婆,卻以為自己娶到小老婆的意思?」畫了丑角妝的團長語畢,後腦被妻子狠狠拍了一掌。
「這樣都認不出來?」戴著面具的奇術師,依然還沒出場就能引來全場女士尖叫。他搓著下巴,遠遠看著那對在貴賓席上入座的男女,嘖嘖稱奇。「真是奇葩。」
那七天七夜,黎冰既快樂又害怕。究竟是害怕慶典太快結束,或者是結束後會證實一切仍舊是場夢?她不知道。只知道每當入夜後,她總是渾渾噩噩,既感到幸福,卻又覺得茫然不真實。
不!不!幸福需要代價,即便是神只也不能強取豪奪!
鮑主不願屈服于不朽的神力,她以凡人之軀,對夜神設下三道考驗——什麼能穿越死與生?什麼能驅逐傷悲?
什麼能讓荒地開出花蕊,讓荊棘開出薔薇?
什麼能帶給人煩惱,卻又讓人忘卻煩惱?什麼能讓人笑著流淚?
把它帶來給我,我便成為禰的後。
第7章(1)
鳳旋在天京並非無親無故,因此逢年過節總得去霍家向姑母和姑丈請安。黎冰身為公主,霍青雲夫婦當然不敢對她端長輩架子,不過黎冰對于民間禮數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每到霍家,就乖乖跟在丈夫身邊當個負責微笑的小傻妹,丈夫喂她吃什麼她就吃,丈夫拜見姑母和姑丈她也跟著拜,听話極了,就只有一點——和女眷交際這件事,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