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妻多福(上) 第5頁

她坐在榻上,翻閱著那本醫聖孤本,字里行間細細琢磨,這听來驚悚的人體手術已經失傳多年,養母偶得這本醫書,視若珍寶,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無工具在手,兩人想練手皆難。

養母看得開,沒再糾結此事,但她卻不能什麼都不做,于是闔上書本,喚了兩個丫鬟就往外走。

沒想到走到半路,幾日未見的朱哲玄迎面過來,她朝他行禮,他略微側身避過,表情似乎有些靦腆。

薛吟曦微微一愣,再瞧其氣色仍有些蒼白,叮囑道︰「表哥還是好好靜養,身上那幾處大傷時好時壞,不利長新肉,也難結疤。」

「我都知道,難道她們沒跟表妹說,我這幾日有多安分?算了算了,別說我,你要去哪里?」他有點想看看她出門都在忙什麼。

「去義莊。」

他眉頭一皺,「去研究尸體?」

「表哥有興趣?」她反問。

朱哲玄搖頭,那地方晦氣又陰森,在京城胡鬧時為了整人,他跟著朋友去過一次,差點沒讓自己及友人嚇破膽。

薛吟曦便頷首往前走。

落後一步的半夏小小聲的對他說︰「我家小姐要為一名孕婦剖月復生子,說什麼胎位不正,自然生產有很大的風險,必須拿桑皮線穿針練習縫合,其實啊就跟縫衣服一樣,世子爺要不要開開眼界?」

朱哲玄皺起眉頭,看著前方薛吟曦那嬌小的身影,好好一個姑娘家居然去縫尸體,光想到那畫面他就頭皮發麻,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半夏快步往前走,回頭看他俊臉發白,憋著笑回頭,哼,膽小如鼠,什麼破世子。

茯苓伸手點她的額頭,「你真是什麼都敢說。」

此時,前方回廊迎面過來一名年輕捕快,他在薛吟曦前方站定,臉紅紅的道︰「小姐,杜少爺又派葉總管過來,請您過府看病,剛好大人外出回來撞見了,推說小姐有事不在,讓杜少爺去找其他大夫,大人要我來跟您說一聲,別從正門出去。」

薛吟曦的臉色有些難看,跟年輕捕快道聲謝,就帶著兩個丫鬟往另一側的門而去。

朱哲玄撫著下顎,真是難得啊,他還以為薛吟曦只有一個表情……他撇過頭,給丁佑一個眼神。

丁佑點頭,轉身出府,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他便回到竹林軒,將他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來。

原來半年前薛吟曦曾被迫替杜聖文醫治斷腿,這段時間一直沒去濟世堂看診,也是要避開他。

杜聖文是知庾縣首富的嫡長孫,杜家有親族在京城當大官,杜聖文從小被嬌寵著長大,養成個風流紈褲,而且在床事上有暴力傾向,男女葷素不忌。

他砸錢找妓女小倌,也從人牙子那邊搜集美人男寵,收進府後大多死的死,殘的殘,但那些男女皆是賤籍,又屬內院之事,加上杜家都用錢擺平,無人狀告,薛弘典這個青天大老爺再不平也無力著手。

但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一名妓女被虐殺後,杜家照舊派人丟到城外的亂葬崗,沒想到該名妓女竟然有個親弟弟,因家鄉遇水患分離多年,如今找到親人卻成了一具殘破尸骸,悲痛之情可想而知。

查到是杜聖文下的毒手後,那人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潛進杜府,但沒殺死杜聖文,而是斷了他的雙腿,要他一輩子都站不起來,只能躺在床上當廢人。

當杜家人發現時,杜聖文已經昏迷不醒,杜家急急找大夫診治,自然求到了醫術精湛的郭蓉那里。

但郭蓉早就看不慣人面獸心的杜聖文,直言道︰「我寧願救一只狗也不願救一個禍害,早死早好,救了他只會禍害更多無辜生命。」

杜家人怒了,揚言郭蓉敬酒不吃吃罰酒,當晚她人就不見了。

薛弘典跟薛吟曦都很清楚是誰擄走她,但兩人沒憑沒據,去杜家也要不到人。

父女倆深知郭蓉的個性,杜家再怎麼逼迫她也不會屈服,最終是薛吟曦出面,表示自己願意醫治杜聖文,但要是敢動她養母一根汗毛,她也有能力讓杜聖文一輩子站不起來。

听到這里,朱哲玄可不淡定了,黑眸瞬間滲入寒光,「她去了?」

要治腿就得月兌褲子找出斷骨位置,還得模模如何正骨,他會知道這些,是他一個紈褲好友從馬背上摔下來,太醫醫治時,他就看著一個大男人在好友那條白花花的大腿來回又模又捏。

想著那雙大手變成薛吟曦的縴縴玉指,他突然就不高興了,而且是很不高興。

宋安沒發覺主子的心理變化,繼續說︰「也不知表小姐是如何辦到的,明明杜聖文的腿骨接好了,但就是站不起來,杜家找其他大夫來看也沒用,這其中還有一個是京城請過來的太醫呢。」

于是,杜家人不得不回頭再請薛吟曦,她直言養母被杜家軟禁,若是兩日後再不讓養母毫發無傷的回縣衙,杜聖文的一雙腿就永遠廢了。

所以說,得罪誰都可以,千萬別得罪大夫,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朱哲玄心想。

「不過一天,薛夫人就安然無恙的回縣衙了,表小姐言而有信,再次前去杜府,听說只動了幾針,杜聖文的雙腿就有感覺了。」

再後來,杜家按照薛吟曦的藥方復健幾個月,杜聖文慢慢可以起身走動,杜家上下如釋重負。

哪里想到杜聖文好了傷疤忘了痛,色心再起,送來一堆珠寶首飾為謝禮,還送了郭蓉一堆名貴藥材當賠罪,然後說薛吟曦因他破了男女大防,有了肌膚之親,他決定負起責任,娶她為平妻。

「他想得美,死人渣!癩蝦蟆。」朱哲玄額冒青筋。

「就是,舅老爺跟舅夫人斬釘截鐵的拒絕了,沒想到杜聖文就是個無賴,三不五時就『舊疾復發』,要表小姐過府看診,表小姐不去,杜聖文就讓人傳話,說杜家能讓舅夫人消失一次,就能消失第二次。」

「卑鄙!」朱哲玄用力一搥,桌上三件一套的青瓷茶碗也跳動一下。

「沒錯,但又能怎樣?畢竟沒人能證明舅夫人是被杜家帶走的,只說請她過去當客人,舅老爺也沒轍,不過听說舅夫人在被軟禁期間可是將屋內的高價古董字畫毀壞殆盡,說是宣泄怒氣。」

干得好!朱哲玄愉快的喝了口茶,但眉頭隨即又攏緊,他可以猜想得到,即便薛吟曦再不樂意,為了舅母的安危也得時不時走幾趟杜家。

「不過表小姐也不是吃素的,她也丟了句話給杜家,說她能醫好杜聖文,就能讓他再躺回床上。」丁佑說到這里笑得眼楮眯眯,還舉起大拇指。

「好啊!」朱哲玄大聲拍手贊好,如此一來杜家也不敢將她逼得太緊,「說來是她的一手好醫術給了她底氣。」

「是啊,世子爺別看表小姐人冷冷的,仰慕她的人可不少呢,尤其是她敢正面對上杜聖文,瞬間收獲很多公子的心。」

聞言,朱哲玄笑意陡地一收,嗤之以鼻,「這些人眼瞎了,面無表情的薛吟曦一點都不可愛。」

他說的別扭,面對兩個小廝不解看過來的目光,他先是心虛,最後是惱羞成怒,將他們趕出去。

初夏午後,吹拂來的風仍帶著淡淡涼意,朱哲玄坐在案桌前已經超過兩個時辰,表情嚴肅。

「世子爺沒事吧?想什麼呢?」

窗外,宋安跟丁佑對視,眼中都是忐忑。

朱哲玄在想什麼?他回想這段時間對薛吟曦的過度關注,發覺自己上當了!

他氣啊,恨啊,明知薛吟曦以退為進,欲擒故縱,引得他去征服她、愛上她,他居然忘了防備,差點把這顆沒被任何女人染指過的心給丟了。

好在自己及時回防,他可不能再將目光放在她身上了,望著窗外夕陽一點一點的被夜幕抹去,他吐了口長氣,提醒自己絕不能愈陷愈深。

次日,蘭陽院里。

朱哲玄看著坐在他對面的薛吟曦,不爽的以食指敲敲桌面,「什麼叫這個家不養閑人?我是來養傷的,而且表妹醫治我兩個月有余了吧,可我背後幾個大傷口還沒結疤,晚上睡覺不小心抓破了又流血,我都沒有說你醫術如何了,你叫丫鬟把我請過來,就為了告訴我不養閑人?」

士可殺不可辱,他愈說愈氣,之前他根本是一時糊涂才以為自己對這個冰山美人動情,他根本是動怒!

半夏也是個小炮仗,當即氣得出聲,「世子爺傷口難好該怪誰?上躥下跳不安分,吃喝嫖——」

「閉嘴!本世子話還沒說完,我父親就算再怎麼討厭我,也不可能把我送來這里白吃白喝,連醫藥費、生活費都沒給舅舅。」他下巴一抬,但下一瞬想到父親遲遲未到的金援,他眉頭又皺了起來。

「表哥還真有自知之明。」薛吟曦嘴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道。

「什麼意思?」他直覺那句不是好話。

「連至親都討厭表哥,會有人真心喜歡你嗎?」

她語氣里的質疑太明顯,朱哲玄立刻拍著胸脯,「怎麼沒有?我朋友一大堆,男女都有。」

「男,狐朋狗友一堆,女,瓦舍妓院應不少。」她同意的說。

他再次一噎,瞪著她那雙干淨又略帶嘲諷的瞳眸,這話太過一針見血,他完全無法駁斥,在京城的狀況確是如此。

「表妹離題了,言歸正傳。」

見他啞口無言,薛吟曦也不羅唆,朝半夏看一眼,就見俏丫鬟笑眼眯眯的拿了本帳冊放到桌上,示意朱哲玄一覽。

他不明所以的拿起來翻看,倏地瞪大眼,難以置信的往後翻,一頁一頁愈翻愈快。

這帳本里詳盡記錄他到縣衙後的日常花費,除了看診免費外,藥材費也記得一清二楚,連她改換免費藥材的供應也有記錄。

另外,舉凡他們主僕的三餐,他向廚房要酒,甚至哪一日他找戲子、琴娘來府里,他要小廝多備的酒菜也有詳記,洋洋灑灑寫了大半本,最可惡的是,就連他向舅舅借的五兩銀也記錄在內。

他也看到了,父親總共給舅舅三千兩的養傷費兼生活費,但因他花錢總是大手大腳,一次就向舅舅要走兩千八百兩,僅存的兩百兩扣掉這段日子的所有花費,帳上余額僅剩一兩銀。

「這……那時我跟舅舅拿錢,舅舅只說是我父親給的,沒跟我說我只剩兩百兩……」他說得艱澀,面露困窘。

「那是姑丈的意思,表哥花錢總是一擲千金,他要父親別拘著你拿錢,一旦拿完就要自食其力,是父親心善,當日你要三千兩,他推說手頭不方便,只有兩千八百兩,才讓表哥多過一段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她執掌中饋,這些事自然清楚。

朱哲玄沒想到父親這次連錢都不給了,想到舅舅先前勸他銀子省著點花,恍悟舅舅是在暗示自己,只是當時他並未放在心上。

薛吟曦又說了,「這就是我讓半夏請表哥過來商談的事,一兩銀絕對撐不了多久,所以我已經安排丁佑跟宋安的工作,是力氣活兒,至于表哥——」

朱哲玄拂袖而起,漂亮的眸子幾乎要噴出火來,臉色鐵青的道︰「本世子不干活,我的小廝也不會做!這里是我舅舅的家,干你這撿來的養女什麼事?」

薛吟曦抬眸看他,語氣仍然冷冷的,「所以表哥不願做事,要帶著小廝繼續在這里白吃白住就是了?」

「對,本世子就要當個富貴閑人,我就不信,那一兩銀沒了我舅舅就不供餐,還把我們主僕三人趕出去露宿街頭!」朱哲玄忍無可忍的瞪著她,聲音也揚高。

「好,我明白了。」她也不廢話,直接起身走人。

兩名丫鬟偷偷的送了個眼神給朱哲玄,一道帶著幸災樂禍,一道倒是帶了點同情。

第三章  想待下,先干活(1)

朱哲玄悲劇了,也終于明白那兩丫鬟的眼神所為何來。

就在陽光燦爛,夏風徐徐,吹落幾許花瓣的這一日上午,半夏笑眼眯眯的又來到竹林軒,雙手奉上一張帳單。

前兩天,朱哲玄刻意要吃一整桌的美酒佳肴,讓宋安吩咐廚房張羅,而這張單子就是所用食材及酒品的一切明細,而扣掉僅有的一兩銀後,帳單最後一列書寫上紅字「參」,代表他欠了三兩銀。

而在收到單子的翌日,藥沒了不說,連飯也沒有!

朱哲玄餓了兩餐,遣了宋安、丁佑去大廚房拿膳食,廚房管事一臉為難,「小姐吩咐不必也不可以準備竹林軒的膳食。」

朱哲玄徹頭徹尾的怒了,抱著餓得前胸貼後背的肚子,一路氣沖沖的到蘭陽院,進了屋「啪」的一聲,拍桌大罵薛吟曦刻薄。

「對,我就是這麼刻薄,表哥要吃飯喝藥,就干活來抵飯錢藥錢,當然,表哥也可以像個小孩去跟大人告狀,哭鬧的小孩總是有糖吃的。」

薛吟曦坐在羅漢床上,桌上還有很多待看待理的帳冊,而朱哲玄的生活用帳還攤得開開的,那紅色的「參」字特別顯眼。

听她說這一席話,朱哲玄才知道沒有最生氣,只有更生氣!

「本世子才不是小孩!」

「那很好,表哥就做事干活來抵藥錢飯錢。」薛吟曦再次重申。

朱哲玄正要反駁,她揮揮手又開口,「算了,表哥是四體不勤的公子哥兒,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也干不了活,就當米蟲好了。」

他沒好氣的瞪大眼,「你少不瞧起人,本世子什麼都會做,也很能做。」

「證明?」她挑眉。

「證明就證明,誰怕誰,你排活兒給我啊。」他會證明他不是閑人,不是米蟲廢物,但他模模干扁的肚子,「總該先給點吃的。」

茯苓低頭抿唇,怕自己笑出來,半夏也低頭,但肩膀抖動得很厲害。

兩個丫鬟憋笑的神態,兩個小廝倒是看到了,覺得好丟臉,主子的志氣呢?骨氣呢?

但朱哲玄覺得自己的要求很合理,要馬兒跑總得讓馬先吃草,而且要吃好吃滿。

「可以,但我先說好,要表哥做的活兒若表哥不喜或拒做,那等于表哥欠的債又更多了。」薛吟曦丑話說在前。

宋安看著咬牙瞪著薛吟曦的主子,小聲對丁佑道︰「世子爺怎麼被人使了激將法?」

他會這麼問,是因為以前在京城時,主子常用這一招整人。

「這不是爭饅頭是爭口氣,主子這麼爭氣,你扯什麼後腿。」丁佑說。

驀地,朱哲玄不滿的叫囂,「你要本世子上山采藥?我還是病人呢!」

「表哥都能上街尋花問柳,上山采藥不過是小菜一碟,還是表哥就想當米蟲?」薛吟曦心平氣和的說。

朱哲玄對上她那雙清澈雙眸里的疑問,真的是憋屈死了。

于是,在薛吟曦大發慈悲,讓丫鬟們備膳給餓壞的主僕三人吃飽飽後,朱哲玄喝了湯藥,背後上了藥纏上紗布,一行六人各背一個竹萋、小鏈子及鎌刀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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