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宅第前院是縣衙,後院就是舅老爺的住處。
朱哲玄是真的往縣衙走,他攔下一個衙役,知道舅舅跟劉師爺在書房,請衙役指了路,舉步就往書房走,一到回廊就見留著八字胡的劉師爺朝他走來。
總是薛弘典的親屬,劉師爺也去探望過朱哲玄幾次,只是他對大人這個紈褲外甥也是無言,個性風風火火,年過二十還一事無成,人生堪憂啊。
朱哲玄朝他微微點下頭就往書房去,門口的衙役通報過後,他便大搖大擺的走進去,兩名小廝則留在門口。
七品官的書房頗為寒酸,干干淨淨的只有一面書牆,一套桌椅,博古架上的兩盆小盆栽讓這簡單到不行的書房添了點綠意。
薛弘典就坐在案桌後方,桌前有兩座小山高的文書,他拿著狼毫批示,頭也未抬的說︰「坐,什麼事?」
朱哲玄撩袍坐下,姿態很好,就是忘了還有些傷,這一下去俊臉微微發青,但他還是忍痛直奔主題,將稍早發生的事說了,「舅母不想醫治我,表妹也無心,我也不稀罕她們。舅舅,我想讓小廝出去找個鈴醫或游方郎中治治得了,反正相看兩相厭,舅舅夾在中間也為難。」
他這是替舅舅著想,但當舅舅的無法領情啊,薛弘典不想承認自己畏妻,于是他又拿縣里醫術最好的就是她們母女那一套出來說,畢竟外甥若去外頭找大夫,代表外甥對她們母女的醫術都沒有信心,這要她們日後在外如何行醫?尤其自家夫人固定在濟世堂當坐堂大夫,換大夫絕對不行。
朱哲玄覺得人生好難,郭蓉母女一心都要晾著他,但求助舅舅又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
薛弘典將毛筆擱在硯台上,正視著外甥,「清風,你該長大了,舅舅不是不想幫你,而是男子漢能屈能伸,早知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咱們更不必與小女子們計較,是不?」
朱哲玄悶了,舅舅言下之意,家里兩個女眷都是雷厲風行的個性,沒得商量。
他怒氣沖沖過來,沮喪地垮著雙肩回到竹林軒,至于銀子的事,最終他還是沒問出口,反正就算親爹沒給錢,舅舅也不可能趕他出去。
半晌,半夏按例送來一碗湯藥就走了。
丁佑端著那碗湯藥走到朱哲玄身前,「世子爺,還是喝了吧。」黑漆漆的湯藥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濃濃苦味,他忍不住稍稍閉氣。
朱哲玄生無可戀的靠坐在軟榻上,瞪著他手里的那碗湯藥,突然嗅到一絲陰謀的氣息,覺得薛吟曦肯定在藥材里加了什麼,才讓他的傷口遲遲無法恢復,無法出外尋歡……
沒錯,這內宅婦人的陰私手段他曾听那些哥兒們提了一嘴,再仔細想想,薛吟曦就是自他在青樓胡鬧回來的那天起開始改了湯藥,對他的態度更冷。
「她定是吃醋了,認為本世子舍近求遠,對她的美貌視而不見,向外尋歡。」朱哲玄恍然大悟,重重的拍下手,笑道︰「她一定是看上本世子了,這行的是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的招數!先讓我恨她恨得牙癢癢的,將她記在心里,引得我去征服她,進而愛上她。也是,我長得這般英俊瀟灑,乃京城的第一美男,何況,這小小的知庾縣還沒有幾個男人長得好看的。」
「世子爺這麼輕浮又自戀的好嗎?」丁佑皺眉,以只有身邊的宋安听得到的氣音說道。
此刻的主子,在他眼中就像個自命風流的登徒子。
「這不是世子爺的錯,最近這些日子,只要世子爺所經之處,佇足含笑的小姑娘增加許多,認真說來世子爺的自戀是別人捧出來的,隨便去哪里晃上一圈就可以收獲無數的少女芳心。」宋安也以氣音回答。
在他眼里,不管主子做了多少在外人眼中荒唐離譜的事,朱哲玄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
知庾縣是個小縣,與其他縣城的貿易往來還是薛弘典這兩年來努力推廣,促成幾筆不大不小的商品交易後才開始慢慢發展起來,但畢竟時日不長,外地客還是不多,如此一來陌生臉孔就特別容易受到矚目,尤其是有身分、年輕又俊俏迷人的後生。
于是縣令大人的外甥、京城慶寧侯府的世子爺因身子微恙,來此休養的消息就這麼沸沸揚揚的傳開了。
大夏王朝民風開放,沒有什麼男女七歲不同席的事兒,餐館或茶樓里男女同桌比比皆是,走在路上戴帷帽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先前朱哲玄帶著兩個小廝在外頭閑逛時,那張俊俏臉龐引起的騷動就很大,雖然事後傳出他在百花樓一夜御七八女等傳言,但架不住朱哲玄身分高貴呀,不少女子都想麻雀變鳳凰,當世子夫人是奢望,但當小妾還是可以的。
因此一連多天,總有丫鬟或小廝在縣衙門口甚至角門晃來晃去,探頭探腦,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就見幾個奴僕飛也似的跑去通知自家姑娘,沒一會兒整條大街就出現多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
可惜這些千嬌百媚的小姑娘早也盼,晚也盼,盼到的卻是尊貴風流的朱世子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不出門了。
于是,一些可笑又離譜的事發生了,縣衙里來報案的小姑娘變多了,丟失的物品包含荷包、耳環、戒指、發簪,但一進衙門卻是東看西看,有的塞給衙役紅包,有的則想借個茅廁往後院去,就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撞見朱世子。
除了這些哭笑不得的鳥事,因為郭蓉作風剽悍,薛吟曦在外形象也是冷冷的,沒人敢找她們探朱世子的事兒,于是紛紛改去找薛弘典明里暗里的探問,想知道朱世子成親沒?有沒有打算納妾?自家姑娘琴棋書畫、溫柔嫻雅、端莊大方,可否幫忙引見?
薛弘典原本事情就多,還被這番連環轟炸,沒多久就瘦了一大圈。
郭蓉心疼丈夫,但她到底是長輩,要真將一個晚輩轟出去,外面肯定會出現閑言碎語,她雖然不在乎,但不能損及丈夫的臉面,畢竟再一年又得回京述職,那可是會影響丈夫的考績評等。
無奈之下,她只好去找女兒。
「吟曦,除了醫術,娘是半點耐性都沒有,清風的傷他自己不在意,娘也不好要你多盡心,但有沒有什麼法子,讓那些春心泛濫的姑娘們別再來煩你爹跟劉師爺?」郭蓉若不是顧慮丈夫的聲名,早就當罵街的潑婦不下數十回了。
薛吟曦愧疚地低下頭,「是我沒處理好。」
「傻孩子,哪是你的錯,清風就是長不大的金疙瘩,誰遇到他誰頭疼。」郭蓉安慰了幾句,但她從來就不是個羅唆的人,沒多久便離開了。
薛吟曦一直都知道,不,該是一種直覺,與朱哲玄短短接觸幾天,她就知道他是個不按教條做事的人,他不安分又幼稚,總要弄些舉動讓大家記得他的存在。
她這幾日給的湯藥雖然也能養傷,但藥效極微,再加上半夏跟她說朱哲玄喝不喝湯藥還得看心情,如此隨興他背後的傷勢肯定沒好,但他就寧願這麼拖著,或許留著傷,留著痛,可以讓他有理由不去想他心里最渴望的親情。
想到這里,薛吟曦微微蹙眉,對自己能理解他的思緒有些莫名不喜,她不再多想,抬步往竹林軒去。
「世子爺,表小姐來了。」宋安稟報道。
朱哲玄今日一襲白衣,前襟微敞,露出結實的胸肌,墨黑發絲僅以一只銀簪束起,其余則披泄而下,透著一股慵懶的氣息,也難怪縣城里的未婚姑娘都要暴動了,天天在可能可以遇到他的地方痴痴守候,望眼欲穿。
「真難得,表妹居然有空過來,種完田了?」他挑眉嘲諷。
她斂裙福身,淡淡開口,「表妹想邀表哥外出。」
終于忍不住要對他付諸行動了嗎?
朱哲玄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做什麼?」
「怎麼,表哥怕跟我出去?」她反問。
「笑話。」他吊兒郎當的勾勾手,示意宋安拿件披風給他披上,系好帶子,兩人便往外走去。
當踏出衙門時,薛吟曦便站定不動了,朱哲玄不解的看著她望向兩旁街道,皺了皺眉,這丫頭在賣什麼關子?
看著看著,他突然發現街道兩旁多了好些環肥燕瘦的俏姑娘,有人大膽朝他拋媚眼,揚揚手里的絲帕,有人欲語還休、羞答答地望著他。
「這些是?」
「表哥的愛慕者,她們日日在這里等待表哥出現,更有借進衙門報案之舉行找表哥之實,她們的行為已經嚴重影響縣務運作了。」
「我懂,小意思。」朱哲玄走過去,大方的跟那些姑娘點頭寒暄,他相貌俊朗,渾身上下都是遮掩不了的風流倜儻,讓湊上前來的姑娘們又喜又驚。
與姑娘們打交道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寒暄幾句後他拱手一揖,「此處總是公門,舅舅有諸多縣務處理,我也是寄人籬下,不該多生事,再者我傷勢未癒,幾位妹妹就心疼心疼本世子,別盡往縣衙來,你們的關心我銘記在心,待傷勢好些必定與幾位好好認識認識。」
朱哲玄幾句話就哄得姑娘們答應不再找任何借口來縣衙,滿足的離開。
他走回薛吟曦身邊,洋洋得意,「本世子魅力十足,表妹看到了吧。」
「看到了。」她微點螓首,轉身回去了。
就這樣?他傻眼的看著她走進縣衙的縴細身影,但隨即又笑了。
這是故意顯示她與其他女子有多麼不同呢,哈,這招在京城他遇過的可多了,無妨,相信只要再等上一段時間她就會裝不下去,急吼吼的往他眼前湊了。
*
時間一天天過去,天氣也一日日趨暖,薛吟曦卻讓朱哲玄望眼欲穿,除了天天讓人將煎好的湯藥及要涂的藥膏送過來給他,再沒有任何動作。
不可能!他朱哲玄容顏出色,世上極少人能及,怎麼可能沒有吸引到薛吟曦,她肯定是在閨房里想他想到無法入眠,也許還寫了幾首情詩,甚至畫了他的畫像掛在床頭,日日欣賞著……
不是朱哲玄太自戀,而是這些事兒都曾經在京城里幾個雲英未嫁的閨秀身上發生過,所以說,他對自己容貌的過度自信,真的是被那些愛慕他的姑娘們養出來的。
朱哲玄沒耐心繼續枯等下去了,他決定主動出擊,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等窺知薛吟曦對自己的情意,他就可以狠狠的回擊這段日子所受的窩囊氣。
他十歲以前都很認真的習武,尤其輕功一項是真的好,幾個起掠就是一大段距離,落地也安靜無聲。
他用了兩天的時間將整座宅第前後走透透,畢竟他可不想被誤當成采花賊,所以找好路線,盡可能不要驚動府里的捕快衙役是必要的。
這一天早膳過後,他不要兩名小廝侍候,將他們趕出房間後換了身黑衣,打開窗戶,提步一點,身形飛掠過竹林軒的屋檐,再蜻蜓點水的一踏一躍就到了蘭陽院。
他尋了正對著屋門枝繁葉盛的大樹上,悄然無聲的隱身其上,就見半夏跟茯苓坐在大堂門口的矮凳上,身前有一只小炭爐,里面正烤著栗子。
他嗅了嗅,還真香,只是怎麼沒見到薛吟曦?
他居高臨下地打量這座小院,小小的吃了個醋,舅舅跟舅母顯然最疼這丫頭,就他這兩天的觀察,蘭陽院就是後院中最大的院落,後方還能讓她種藥,而他的竹林軒則是最小最遠的院子。
思緒翻轉間,他看到有奴僕過來請示家務,兩個小丫鬟進房稟報,不一會兒就看到薛吟曦出現在竹簾卷起的大圓窗後,坐上羅漢床,他所在的這棵歪腰大樹位置極好,他與她的距離不算遠,可以肆無忌憚的觀察她。
「杜府嫡孫的滿月禮,林管事至金坊買個長命鎖送去,禮到人不到。」
「方家二少爺的喜宴,大人會親自過去道賀,賀禮前兩日也已送去,不必再備。」
薛吟曦端坐在羅漢床上,不大不小的茶幾上零散的擺著帳冊書籍、一些藥草及一大疊帖子,她一一看過並吩咐下去。
朱哲玄心知這些人情往來是個麻煩活兒,每一項都得小心斟酌,不過她在處理這些事情上倒是信手拈來,極為妥貼。
接著,薛吟曦又對各院領著差事的下人敲打一陣,尤其是竹林軒的下人——
「朱世子雖有自己的隨身小廝,但他住在這里就是我們的貴客,雖然他鮮少使喚你們,但既然領了俸銀,就要做好自己的事,若有偷懶應付等情事一律發賣。」
朱哲玄回想住在這里的時日,舅舅後宅干淨,內院井然有序,奴僕們也沒鬧騰,他本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卻不想原來是這丫頭在鎮著。
總的來說,冰山美人言行舉止都優雅,處理內宅事宜神定氣閑,吃飯時慢條斯理,看得出好教養,閱女無數的他不得不承認,薛吟曦的美很有底蘊,尤其那瑩白美肌毫無瑕疵,蝶翼般眨動的眸子吸引著他的目光。
第二章 身分高貴引注目(2)
之後一連多天,他就藏身在同一棵大樹上肆無忌憚的觀察她,若是她出門,他才窩回自己院子。
不得不說他觀察出興趣,上了癮,一日沒看她就覺得怪怪的。
這丫頭片子撇開外出干的事不提,光在家的時間,除了午後小憩、晚上睡覺外,她幾乎都沒閑著。
天剛微亮,只要沒下雨,她就會在藥田邊搭個靶練箭一個時辰,再親力親為去巡視藥田、澆個水,上午或下午出去,回來時就帶了筐藥草,然後帶著兩個丫鬟在大院里曬藥材。
琴棋畫他不曾見她踫觸,但她的字卻是寫得極好。
上午固定得管府里的大小事,發落廚房的采買,接著她大半時間都在啃一本厚厚的醫書,他曾經大半夜偷溜進書房看了好一會兒,上面是教導人體的外科手術,艱澀難懂。
此外,舅舅、舅母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她親手繡制,當然,兩人都曾指著自己身上衣服向他贊美她有多心細手巧,當時他不以為然,想著誰做的誰知道,直到他親眼看著她拈著繡花針,就著裁好的布料繡出精巧的蘭花。
過沒幾天,他就見舅母身上穿著著同樣繡樣的銀藍緞面交領長褙子。
有時看著她,再想想自己……朱哲玄不敢再想下去,莫名的,他覺得自己竟不如一個嬌女敕小女子。
之後幾日他倒也變乖了,該喝的藥就喝,該涂的藥就涂,讓兩個小廝心驚膽顫,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們就怕主子又要闖什麼滔天大禍了。
薛吟曦自然不知道自己忙碌的例行公事竟能讓個浪蕩不羈的世子爺反思己身,不過听他安分多了,她也歇了口氣。
她每日要做的事太多,實在無法分心再去管一個心靈受傷的世子爺,尤其林嫂子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手術刀具卻還沒著落,她面上不顯,心里不免著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