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喝水。」她上前一步,將托盤上的兩杯茶其中之一給了父親,再看著朱哲玄,「朱世子,先喝點水,休息一下吧。」
見他將鎚子放下來,扯了一旁隨手扔的毛巾擦拭臉上汗水,她趕忙將另一杯交給朱哲玄。
他豪爽的仰頭喝光,再將杯子放回托盤,「謝謝張姊姊。」
張曉妍大他兩歲,慶幸的是她生得嬌小,站在他身邊也是小鳥依人,半點沒有違和感,她仰頭又問︰「朱世子今晚也在這里睡嗎?」
他朝她一笑,「嗯,麻煩張姊姊了。」
「不會麻煩,我一早就將被子拿到外頭曬,這會兒應該差不多了,我去鋪床。」凝睇著他俊俏的容顏,張曉妍嬌羞一笑,轉身進入店內。
一旁,頭發花白的張老漢看著女兒的神態,眉頭不由一皺,再看著專心打鐵的朱哲玄,心里暗暗嘆氣。
張曉妍加快腳步來到後院,收了曬桿上的被褥進了左側的一間屋子,又是拿巾子仔細擦拭門窗桌椅,又是鋪床整棉被,結束後看著整齊的床鋪,想到朱哲玄已經在這里睡了兩個晚上……
「娘,我們回來了,你看,有小哥哥摘花送給我跟妹妹。」女童軟糯歡快的聲音響起。張曉妍的兩個女兒像小炮彈似的跑進來,三歲的小女兒小紫許是玩累了,直接爬上床,抓了枕頭就趴著。
「下來!你身上髒!」張曉妍臉色不變,一手去揪那枕頭,另一手將小女兒拖下床。
她力道太大,小紫手臂被扯痛,頓時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五歲的大女兒小嫣無措地看著哭起來的妹妹,再看看趕緊抱著妹妹的娘親,還是覺得剛剛娘親扯妹妹下床的動作很壞。
「小紫怎麼哭了?」在張曉妍低聲安撫小女兒時,朱哲玄的聲音突然響起。
淚如雨下的小紫一見到他,馬上伸出雙手要他抱抱。
張曉妍心跳加速的看著他走近自己,從懷里抱走孩子,她粉頰羞燙,就連身體都覺得熱,但她不敢抬頭看他,只听著他軟聲軟語的安撫著孩子。
待她臉上的熱度消退些,她才敢悄悄抬頭,看著他對懷里的小紫親匱說話,而小紫雙眸撲閃撲閃的,接著破涕為笑,雙手勾住他的脖頸,貼上他的臉。
此刻,她好妒嫉自己的女兒,如果在他懷里的是自己多好……
「好了,這樣就不是小花貓了,多好看啊。」朱哲玄拿著帕子為小紫拭淚,再輕捏她的小臉蛋。
「朱叔叔,還有我。」小嫣也扯扯他的手。
朱哲玄蹲下來,先放開小紫,再輕輕捏小嫣的鼻子,逗得她一笑。
兩個小女孩頭上都綁著兩個包頭,身穿素淨花布衣,相貌都肖似母親,日後定都是清秀佳人。
「朱叔叔要出去做事了。」朱哲玄原本是進來拿工具,听到孩子哭聲才循聲而來,他笑笑的捋捋兩個小姑娘額邊碎發,再向張曉妍點個頭就出去了。
張曉妍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忍不住也抬手輕觸自己落在耳邊的鬢發,心跳得厲害。
她讓兩個孩子回房後,小心翼翼的拍打枕頭整理床鋪,看著看著,她忍不住坐在床邊,拿起那只枕頭貼靠臉頰,腦海浮現朱哲玄抱著小女兒的樣子,而小女兒的臉變成了自己……
「曉妍。」
父親的喊聲突然響起,她嚇了一大跳,瞬間從旖旎幻想中回神,連忙丟下手上的枕頭,難堪的不敢直視父親的眼楮。
「朱世子不是你所能奢望的,你要把自己的心管好。」
張曉妍咬著下唇,汝然欲泣的抬頭,「爹既知女兒心意,為什麼不幫女兒?就因為我生了兩個女兒被休離,讓你沒面子,你便見不得我好,見不得我幸福?」
張老漢難以置信的搖頭,「我見不得你好?你是我的女兒,我是心疼你已經傷心一次,不想你再傷第二次,朱世子對你無心,從始至終都是喊你姊姊啊!」
「我們只差兩歲,外表也登對,何況我只想留在他身邊,你看他對小嫣、小紫那麼好,他一定會是個稱職的爹——」
「夠了!」張老漢怒不可遏,「把你這丟人的心思收一收,我再說一次,朱世子不是你能妄想的!」
張曉妍見父親頭也不回的走出去,她不甘心的咬咬唇,一手死死揪著床上的被褥。
朱哲玄並不知道自己的桃花又盛開一朵,還是比自己年長又當了娘的婦人。
一連幾天,他都留在張老漢這里,僅讓兩名小廝來回縣衙拿換洗衣物,這動靜太不尋常,自然也傳到薛弘典耳里。
薛吟曦也知道這事瞞不過養父母,于是這夜,等用完膳時,她主動告知並解釋其中緣由。
「這事爹早已知情,听說清風不眠不休的在鑽研,難得的用心,很好。」薛弘典含笑點頭,對肯上進的外甥是愈來愈滿意。
「他從來離經叛道,竟然會為你的事如此上心,不會喜歡上你了吧?」郭蓉問得直接。
「娘——」薛吟曦有些無措。
「我女兒這麼美,又這麼懂事,他看上你是應該的,看不上是他眼瞎。」郭蓉說著,不忘再丟一句,「在娘親眼里,他還真的配不上你。」
薛弘典的感覺有點復雜,胳膊往內彎是人性,總是親外甥,卻被老婆看不上,這心到底有點兒不舒服,忍不住就開口,「清風十歲前也是京城有名的少年才子。」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說的就是他。」郭蓉一點也不給親親丈夫面子。
薛弘典一臉無奈,「清風難得做正事,我們應該給他鼓勵才是,還有,上回他當街救下孩子又控制馬車的事,你不也稱贊有加嗎?對了,我該寫封家書告訴姊夫,清風已經改過自新,不當紈褲了。」
郭蓉喝了口熱茶,瞅他一眼,「你就吹吧,到時半途而廢,看你怎麼再寫信去圓。」
「娘,表哥很認真的。」
郭蓉愣了愣,眨眼看看一向清冷的女兒,掏掏耳朵,「娘沒幻听吧,你剛剛說……」
「表哥這次真的很認真,女兒認為他的這份認真不該被輕待,必須出言為他辯白,但對娘親出言忤逆卻是不該,請娘原諒女兒。」薛吟曦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替他說話,但听養母這麼說,心里就是有些不舒服。
郭蓉愣愣點頭。
「爹,娘,女兒還有事,就先去忙了。」她起身向二老一福。
直到女兒走得見不到影兒了,郭蓉還有點回不了神,吟曦這是胳臂往外彎?
薛弘典可樂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啊,女兒不是好糊弄的,他都這麼說那肯定假不了,我要快點寫信告訴姊夫這個好消息。」
他舉步就往書房去,留下郭蓉猶自不敢相信,她知道女兒不是看皮相的膚淺人,所以朱哲玄是真的改頭換面了?
自這一天起,薛吟曦只想避開養母,不是兩人之間有什麼疙瘩,而是養母每回見著她都笑得賊兮兮,還煞有其事的嘆氣,說女生外向,有了男人就忘了娘。
這番調侃揶揄,身為女兒能怎麼辦,惹不起就只能躲了,好在郭蓉事忙,這種打趣的機會只有幾次。
薛吟曜也忙啊,每天處理中饋,幾天一次到村莊看診,關注林嫂子,偶而去一趟濟世堂,再有藥材清理分揀到最後的炮制,她大都親力而為,先前朱哲玄主僕倒是分攤了些,但這些日子朱哲玄專心一致的忙手術工具,人手又吃緊了。
但盡管忙碌,她大部分的心思都掛在朱哲玄身上,且隨著他幾乎長住張老漢家,她得讓自己更忙碌更沒時間,不然她怕管不了自己的雙腳。
她很想去見他,這樣的感覺一日日強烈,她只能告訴自己,她只是太想看到他做的手術工具,但心里卻有另一個聲音否決了這個原因。
第六章 手術刀打造完成(2)
半個月後,朱哲玄得意洋洋的出現在蘭陽院,展示他的完成品。
那是一整套打磨得極鋒利的手術刀具,有薄如紙片但尺寸不一的小刀、夾子、利剪等物,朱哲玄滔滔不絕的道來他是如何從江湖人使用的柳葉飛刀得到靈感,再推敲書中所述的文字,與張老漢反覆試驗,也不知敲壞多少塊鐵,總算做成了。
「總的來說,就是我腦袋靈活,舉一反三,邊做邊思考,百折不饒才完成的,是不是像表妹想像的樣子?還是只是差強人意?」
朱哲玄是期待又怕受傷害,這可是他走歧路以來,頭一次廢寢忘食的做這麼有意義的事,若是被她嫌棄,他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去挑戰其他的事?
他真的很努力,前所未有的努力。
他笑得很燦爛,背脊也挺得直直的,但薛吟曦心細,依然看出他掩藏在笑容里的忐忑不安,再想到父親前幾天突然來蘭陽院找她喝茶,有意無意說起朱哲玄十歲前後的變化,語氣里滿滿都是心疼。
「清風十歲已知曉人事,突然來個後娘,接著又有了弟弟,父親與繼母的心思全放到小人兒身上,他自然覺得父愛被瓜分了,他變得不乖,調皮搗蛋,無心上學,四處胡鬧,結果只引來父親的責罵,一次又一次下來,他認為侯府里沒人愛他了,他是好是壞都沒人在乎,行為就愈來愈荒唐。」
當時她听了便有一絲絲心疼,適巧養母過來,瞋了養父一眼,「別听你爹說的,這只是揣測之詞,誰知道清風心里怎麼想?」
「清風親口跟我說,他父親有新婦、有新兒子,就他是多余的,哪是揣測之詞。」
薛吟曦剛為他治傷時,也幾次听聞他跟兩個小廝說起京城的慶寧侯與夫人,言語間的自嘲與受傷她听得很清楚,才會說他最重的傷不在皮肉而在心。
思走至此,她看著他的神情就帶著點難過。
朱哲玄內心咯登一下,俊顏上強裝的笑容也裂出個縫。「沒關系,沒關系,不就是些破玩意兒嘛,我做著玩的,你覺得不好丟了就是,那本醫書我回頭就——」
「不是,表哥誤會了。」她急忙開口,知道自己表情錯了,「是做得太好了,表妹沒想到表哥竟有這般非凡天賦,這些手術工具好到我呆住,忘了反應了。」
說完,她定定的看著他,嫣然一笑。
朱哲玄忽然有些呼吸不順,眼眶紅紅熱熱,喉頭泛起酸意。
該死的!他可不能在她面前哭,太丟臉了。
已經有多久沒人肯定過他了,女人會投以愛慕眼神通常都是因為他的俊俏皮相,是他背後的慶寧侯府,從來都不是因為他這個人。
至于繼母,與他差距不過十歲,她覺得他已是個小大人,盡量不干涉他,怕傳出薄待前妻之子的名聲,而父親個性嚴謹,看著弟弟時眸中卻是慈愛的,偏偏那樣的目光從不曾落在他身上。
爾後,父親看自己的眼神全是失望憤怒,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在父親心中,他早就是個多余的人,于是他更加頹廢,鎮日吃喝玩樂交損友。
被送來知庾縣時,薛吟曦有多看不起自己他最清楚,但這麼多年來,第一個肯定自己的也是她,這讓他如何不感動?
他急忙抬頭,拼命的將淚水壓回眼眶。
「這是——」半夏要說話,但茯苓又沖她搖搖頭。
薛吟曦替他高興,也對他這孩子氣的舉動感到心疼,朱哲玄確實有一顆赤子之心,「表哥這活兒做的好,這是給表哥的獎勵。」
朱哲玄硬生生將淚水逼回去,這才看著她,卻見她手上多了一疊銀票,他接過手來一看,面額還不小。
「表哥這段日子辛苦了,好好休息幾日,看是想買啥玩啥都可以,不管是悅客樓還是百花樓……嗯,若是需要,表妹可以先替你備上幾瓶涂抹外傷的藥膏。」她說的認真,只是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但他臉色一變,突然惡狠狠的瞪著自己是怎麼回事?
朱哲玄氣啊,他還想咬她呢,難道在她心里,他就是愛往那些鶯鶯燕燕里鑽的風流色胚?
他咬咬牙,將那幾銀票又丟回茶幾上。
或許是他控訴的目光太委屈,薛吟曦突然就笑了,心里那股不知名的舒服感也散了,「是表妹不好,說錯話,其實表哥已經不喜歡往那種地方去了,是不是?」
「本來就是。」沉冤得雪,他臉色好看了點。
「表妹道歉,表哥就把這些錢收著吧。」她想起他那顆渴愛的幼小心靈,「沒想到表哥這麼厲害,真的,我跟娘親找了多少能人巧匠,沒有一人辦到,所以說你對自己要有信心,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棒的人,只要你像這次研制手術刀一樣這麼努力,我對你有信心。」
雖然,她曾經覺得他個性不成熟,無所事事,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她認識到他的另一面,他心腸好,只是有些小幼稚而已。
他、他這是被冰山美人贊美了嗎?朱哲玄全身暖呼呼,像被夏日的陽光籠罩著,他雙眸熠熠發亮,笑得嘴開開。
他拍拍胸脯,「表妹,你等著看吧,我一定可以比你想像的還要更好,哈哈哈!」
半夏看著朱哲玄大笑步出屋外的背影,笑著搖頭,「小姐,他莫不是做這刀具做傻了吧,竟然樂呵成那樣,連銀票也不要了。」
那幾張銀票還靜靜躺在茶幾上。
「朱世子是因姑娘一番盛贊高興壞了。」茯苓也忍俊不禁的笑了出來。薛吟曦會心一笑,正要叫她們將銀票收起來,沒想到朱哲玄又去而復返,一踏進大堂就說︰「我忘記拿表妹給我的獎賞了。」
他眼楮撲閃撲閃,將茶幾上的銀票俐落的揣入懷里,笑咪咪的再次離去。
半夏眨了眨眼,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嘖,還以為朱世子變了呢,沒出息。」
「半夏,不可以這麼說。」薛吟曦口氣倏地嚴厲。
半夏嚇了一大跳,委屈的看著主子,沒想到她竟然維護起朱世子,是,他是做了很多人做不來的手術刀,但除此之外,他還是那個不思上進又不成器的紈褲公子。
「何謂出息?」薛吟曦坐來,表情嚴肅的看著半夏,「有權有勢便是出息?碌碌無為就是沒出息?在我看來,表哥能廢寢忘食完成這些手術工具便是出息,這些是我跟娘親最想要的醫療用具,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不論是已知的林嫂子,還是未來可能會遇到的,必須做手術才能與閻王搶命的重癥病患。」
她語氣和緩下來,看著已有些明白的半夏,「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能說表哥沒出息嗎?」
半夏雖然還是有些彎扭,但依舊點頭承認,「奴婢知道了,小姐,是奴婢狹隘了,再見世子爺,奴婢定會尊敬他,不敢再冷嘲熱諷了。」
「好。」薛吟曦點點頭。
得了這套手術工具,薛吟曦自然要去跟養母說上一說。
這兩年來,郭蓉最愛待的地方便是搗藥室,這里放置許多藥材,空氣中都是好聞的藥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