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照照一噎,心虛的眼神兒亂飄。「那個,下官依稀彷佛從一本古籍上頭看見過的。」
「哪一本古籍?」
孤狗大神。
她笑得更尷尬了,模模頭。「忘、忘了呢,呵呵呵!」
總不能真的承認,自己自小就對刑偵監識類小說充滿興趣,長大後更是追「CSI犯罪現場」每集不落……
像「貼加官」這麼別具一格的可怕殺人法,電視劇里屢次出現過,她因著好奇,便從Google上面查詢過它的歷史典故出處。
此典故出自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他為了秘密私下處決人,不致引起外界懷疑與非議,這才發明出這個讓人暫時……不對,是永遠停止呼吸的刑罰。
第1章(2)
現今是唐朝時期,而明朝這位小弟弟還遠遠排在宋朝、元朝兩位小哥哥後頭,是將近七百年以後的事兒了。
唉,不管是古代哪個朝代,撇開太過理想化的穿越小說不說,其實任何穿越人士想在陌生的朝代混得風生水起,都萬分不容易。
第一個首要戒慎牢記的就是——皇權和階級制度絕不可侵犯。
膽敢犯上,隨時嗝屁。
不過令人慶幸的是,唐朝官話和近代閩南語和河洛一帶方言相似,又增添了幾分雅音的「中原話」,對她這個國台語都說得十分溜的小姑娘而言,非常有親切感,上口起來也特別快。
且普遍來說,唐代國力鼎盛,萬邦來朝不斷,無論是做生意的各國胡人還是到長安取經的、拜師的、求取學問的……各種語言時不時都會在長安出現,見怪不怪。
有時候置身熱鬧的長安坊市中,她恍惚間還會有種自己是在台北火車站或桃園國際機場,听見各國旅客嘰哩呱啦從自己身邊走過的錯覺……
江湖上人人傳說,台北火車站是個大迷宮,而自己就是在這個大迷宮晃著晃著,沒找到高鐵的轉乘捷運的出口,反而在彎彎繞繞中才一個轉身——
她就一腳踏進馬糞里!
沒錯,還是人稱大唐第一英才李衡,李寺卿大人騎的汗血寶馬剛剛「撇」下的一坨熱騰騰……
回憶太不堪,那畫面更是。
「又發什麼傻呢?」一個低沉熟悉的嗓音在她頭頂隱隱不悅響起。
「在想孽緣這種事居然能跨越這麼大的……」她喃喃自語到一半,頓覺不對,仰頭望向整整高了自己一個頭以上的大理寺精英大老板,忙把「時空」兩個字吞回了肚子里。「沒事。」
「有空,找出那本古籍給我‘見識見識’。」他話里意味悠長。
「哈,哈,一定一定。」她暗暗抹了把冷汗。
李衡輕輕拎提著她的後衣領。「來,再說說這貼加官。」
「哎,等等!」曹照照來不及掙月兌,被只漂亮修長的大手制住,只得暗暗月復誹的翻了個白眼,嘴上卻急道︰「屬下要報案!」
「報案找京兆府。」李衡淡淡道︰「朝廷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其職,大理寺負責審理中央百官犯罪和京師徒刑以上案件,再者是地方懸宕難破之疑案……你身為大理寺司直,如何不知?」
她嘟囔,「下官自然知道,剛剛也報給京兆府了,可是——」
他挑眉詢問。
曹照照想起方才京兆府差役和司事一臉懷疑地盯著自己,她既拿不出證明身分的魚袋,胡餅鋪子里也不見任何一具尸體,無論是真的崔大娘還是假的崔大娘……
若非她這九品的青色小吏衣袍還穿在身上,恐怕早就被差役以謊報的罪名先打上三記棍杖了。
而現在,京兆府派來的差役也還等在大理寺外頭……雖說他見到她竟然真的能打個招呼就大搖大擺踏進大理寺大門內,原本的質疑和不屑已經被目瞪口呆取代,可是如果李衡不接受她報案(申訴),她一個連官字都稱不上的九品芝麻小吏兒,恐怕也免不了先來個刑部大牢幾日游。
何況眼下還有這麼一樁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棘手疑案呢……
曹照照別扭了一下,也顧不得怕挨罵了,忙一一將方才發生在胡餅鋪子的事鉅細靡遺稟報。
李衡濃墨般斜飛的劍眉微微一動,眸光一閃,驀然松開手。「走吧。」
「去哪?」她揉揉雪白的小脖子,沒有察覺李衡鴉羽般長睫毛迅速低斂,似是掩住了什麼。
「查案!」
那頎長俊美身影俐落颯颯又帶著一絲自骨子里透出的清朗矜貴,落在他後頭的曹照照再度無可避免地被他帥……咳,甩了一臉,眨了眨眼,努力忽略發燙的面頰,還有不知道已經反覆撞死過幾次的心頭小鹿,調整心情的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長長呼出來。
大理寺正和錄事正要開口,老仵作也還眼巴巴地望著,就听得頭也未回的李衡淡然地拋出吩咐——
「……此人肩頸厚繭、腳板粗大變形,虎口處有麻縷久磨痕跡,符合腳夫形容,然足趾灰甲,顯長期接觸潮霉之地,膚色違和蒼白,當是久未經白晝日曬,疑似遭拘于陰暗潮濕處依舊做搬運之工,爾等傳我大理寺行文,通查廣義渠腳夫名冊,半年內有無辭工或不假失蹤者。」
「喏!」眾人目光驟然一亮。
「命京兆府治下,萬年、長安、新豐等二十二縣半年內失蹤報案人口卷宗,于明日辰時前速速送至大理寺徹查。」
「喏!」
大雨止歇,大理寺高高的青瓦屋檐下仍有點點雨水滴落……
「大人,您怎麼知道那名受害者曾是廣義渠的腳夫?就不能是其他商家或碼頭搬貨的腳夫嗎?」
急匆匆踩過水窪,快步跟上的曹照照雖見慣了李衡屢屢憑著幽微的蛛絲馬跡,就能抽絲剝繭查出真相宣告破案的神奇監識偵查能力,但每次還是忍不住想跟小學生似的舉手發問。
在這個科學、化學、物理學尚未發達,更沒有微物監識、DNA監定法等等的古代,若僅靠著一滴血、一枚指紋、一根毛發……往往想找出真凶,難于登天。
但她從不會小看古人的超凡智慧,比如被稱為「法醫學之父」的宋慈,就是中外法醫界公認史上首位法醫學家。
他在西元一二三五年開創了法醫監定學,著有《洗冤集錄》,也是世界上第一本以死亡方式系統編輯的法醫學著作。
話說回來……
曹照照神情恍惚了一下,有時她總覺得自己穿越的這個可能是個假唐朝,或是平行時空的唐朝,因為這兩年混跡在大理寺中,她發現大理寺驗尸的手法,有許多竟是宋公《洗冤集錄》里提到過的。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孤陋寡聞,當年上歷史課的時候打瞌睡,所以也沒看過課本或野史上有個名叫李衡的大理寺卿,年輕俊美肩寬腿長家世尊貴就是人有點機車……呃,跑題了。
又或者,她根本是穿越到一本古代小說里打醬油?
「自韋公受聖人命治廣通渠,二年而通,每歲可渠漕山東粟四百萬石至長安,每日所需腳夫者眾,名冊治理分明。」李衡風雅俐落的身姿步伐如故,語氣有著自己也未曾發覺的耐性。
「——山東粟向來以工部特造苧麻袋裝容,便是取其韌性佳、耐潮濕,此特造苧麻以縱橫九宮法織就,長期接觸扛糧腳夫掌上虎口,便會留下獨有繭痕。」
她恍然。「原來如此,大人眼楮真尖,這也瞧得出來?」
「‘長安萬庶雜談’上有,」他眸光低垂,別有含意地落在這僅及自己胸口處的圓圓小腦袋瓜上。「……記不住?」
曹照照差點腳下一個踉蹌。
芭樂啦!誰記得住啊?一本講述長安從歷史到建築到風俗到百姓食衣住行育樂包含八卦的「長安萬庶雜談」跟大英辭典一樣厚,而且還不是白話文,還沒有標點符號,她光是看個序文就看到懷疑人生……
「寺卿大人,您這種神童出身的高智慧人才是不會了解我們這種廢柴的心情的。」她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見你看坊間話本就沒有這種怨言。」
「看坊間話本兒可有趣多多了!」她一挺小胸脯,理直氣壯起來。「就跟您騎馬上朝和騎馬去打馬球,這兩種心情能一樣嗎?」
李衡腳步一頓,冷著俊臉兒瞪了她一眼。
可能是想叱一句「胡妄比喻,不成體統」,但不知怎地又沉默了,改給了她一個「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
哎,自從成為唐朝新住民以來,曹照照覺得自己察言觀色的本領飆高了不止十個百分點。
不過也沒用,因為每當她開始感覺有那麼一咪咪靠近、了解、模索出這位寺卿大人的時候……下一秒,寺卿大人就會給她來一記現實的鐵拳。
她想起了曾經某個不可言說且不忍卒睹的場景,無聲嘆了口氣,趕緊小碎步跟上。
有威震八方的大理寺卿李衡大人親自出馬,不說那名等在外頭押犯人似的差役驚嚇又崇拜地當場傻了眼,連聞訊而來的京兆府尹馬阿和兒都忙擦著大顆大顆的汗水,殷勤討好地下了轎快步而來行禮。
「拜見李大人——」
李衡優雅回以執手禮。「馬大人。」
「大人,剛剛那都是誤會……」馬阿和兒陪笑想解釋。
「——馬大人,您方才有第一時間派人封鎖現場吧?」曹照照有點心急,插嘴問。
馬阿和兒一滯,老臉尷尬地漲紅了起來,吞吞吐吐的回道︰「自、自然是有的。」
曹照照看他的表情就心下一涼——完了!
「明明下官都求——」她小圓腮幫子一鼓。
「不可無禮!」李衡低沉嗓音輕輕喝斥。
她瑟縮了下脖子,「喏!」
馬阿和兒睜大了眼,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暗暗倒抽了口氣——
難道面前這小女吏就是官場上人人傳聞的,「李大人家的」那位……
「不不不,是卑職有眼不識金瓖玉……咳咳咳。」馬阿和兒瞥見李衡的笑容有一絲莫測高深和微冷的警告,忙把後頭的話都給吞了下去。
「……?」曹照照一頭霧水滿眼問號。
「查案緊要。」李衡微微一笑。「馬大人,請吧!」
「喏,喏。」馬阿和兒此刻哪還有一京兆府尹的威嚴氣派,忙顛顛兒地跟在他們後頭,不忘死命擠眉弄眼對隨自己前來的兵曹們使眼色。
快快快!趕緊的,張羅起來,別讓大理寺卿大人壞了印象,以為咱們京兆府當差不用心……那位,可是李衡大人啊!
李衡平時上朝或辦公就不喜乘轎,皆是騎馬出門,唯有一前一後護衛隨扈之,再搭上一個小跟班曹照照。
直到半年前一次到鄰縣渭南查白骨案三天三夜,破案後回行疾馳途中,困極了的曹照照從馬上掉下來……
總之,曹照照當了半個月的「跛豪」,後來但凡要出遠門查案,忽就改馬車出行了。
但今天為著趕時間,李衡翻身上馬,修長大手驀地提住了曹照照的後領,又一氣兒將她扔上了馬背上。
「抓好!」
她心髒猛地往上一懸,急急抱住了他的腰……
媽耶,如此勁瘦銷魂的一把好狗公腰啊!
但曹照照色心剛起,下一瞬御賜汗血寶馬已經興奮地昂首嘶鳴一聲,撒蹄狂奔——
注意超速啊啊啊啊啊!
第2章(1)
胡餅鋪子里外已經被封鎖起來了,京兆府尹的人馬各個抬頭挺胸,手按佩刀,一副火眼金楮牢牢盯著四面八方,好似連只蒼蠅都別想穿過他們的嚴密監控防備進入案發現場。
李衡勒馬,一躍而下,後面的曹照照有些腿軟地爬下了馬,姿勢猶如狗爬半點不優雅也顧不得了。
不過就算帶著暈車現象,曹照照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些佩刀系甲的人馬正在強自按捺住粗喘的劇烈呼吸,汗流浹背,站立的腳跟還有些抖。
——這是收到消息,拼了老命抄近路早他們三分鐘來的吧?
「拜見寺卿大人!」一干武侯和差役恭恭敬敬行執手禮。
「免。」李衡一頷首,緩步走入了胡餅鋪子。
里面有三人身姿筆直地恭立現場,分別是京兆府令史和主事,其中有位中年男子是曹照照的老朋友了,正是京兆府仵作湯藤。
「下官令史王韜,主事何紹紹,小人仵作湯藤,拜見寺卿大人。」
看著三人緊張又滿臉傾慕對著自己躬身行執手禮,李衡平靜地道︰「免禮 ?等有何發現?」
「回寺卿大人的話,」王令史按捺下激動之情,恭謹地道︰「下官和湯仵作于半個時辰前受命來此勘查現場,只見胡餅鋪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亂腳印,一大一小,有少許雨水印漬,此間主人不見蹤影,揉餅白案後方地面有濕帛擦拭過痕跡,透著微微刺鼻醋水味……然,不見曹司直所宣稱之尸首。」
「我說過,有尸首,但被盜走了。」曹照照忍不住再次申明。
曹照照明白他們的意思,縱然現場紊亂,餅鋪主人失蹤,也不能證明這里發生過命案,而她這個唯一的目擊證人又只有口供,沒有什麼物證。
她嘆了口氣,再次懊惱自己的一時大意,在案發之時,就不該還想著按照正常程序走,先把那個假崔大娘驗了再說,無論如何也能從他身上找到些線索吧?
李衡側首看了垂頭的曹照照一眼,緩緩在胡餅鋪子繞走了一圈,銳利黑眸掃過窗欞……角落……而後頎長的身影停頓在了白案前三步。
「疑犯擅用左手,手掌短而粗大,掌厚而硬,中有斷掌,食、中、無名指節有厚繭,當曾是弓箭手,且臂力強勁。」他目光盯在那團面團上已然變淡的掌印,沉聲地道︰「尾指缺少一截,切口俐落,似為利刃所斷。」
眾人一震,急忙趕到他身邊,卻被李衡揚袖阻止——
「仔細腳下。」
幾個人僵住,又忙後退。
他指著白案前下方留下的腳印,案上地面都是面粉,所以腳印格外明顯,尤其是右足比左足痕跡深重了許多。
「此當是曹司直所說,你擲出矮案時該名疑犯躍起之處。」他優雅俐落地撩袍屈膝蹲下,伸指隔空描繪。「疑犯移動間上半身靈動迅捷,下盤甚穩,右足習慣後跟施力,顯示慣常拉開重弓。」
眾人听得目瞪口呆,滿眼敬服……
「曹司直,你可還記得疑犯劈斷矮案時,用的是左右何手?」李衡挑眉看著她問道。
「右手。」曹照照火速回神,面帶疑惑。「可是大人,如果疑犯是左利手(左撇子),在面對突如其來的攻擊時,他不是應該也本能的運用左手使力嗎?」
軍人出身的王令史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她臉色微微尷尬了——這問題很沒常識嗎?
「若是弓箭手,自是一貫護住運勁拉張弓弦之臂,生恐傷及。」李衡簡短解釋,看著她的眼神有一絲隱晦的耐心。
「了解,多謝大人。」她清清喉嚨,提醒自己千萬慎記別在外人面前又胡亂沒大沒小地對他問出十萬個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