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皜眨了眨眼,強打起精神,喃喃的訴說起自己的故事,好抗拒睡意的拉扯——
「我父皇的生母出身不高貴,只是一名小小宮女,在先皇還是太子時就生了父皇。父皇是先皇的長子,父皇誕生之後,他生母便死了,父皇便被先皇倚重的恭親王王爺、王妃扶養,和恭親王之女、我的母妃相識、兩小無猜,感情深篤。只是誰也沒料到先皇早死,朝政一片混亂,偏偏先皇的皇後也就是之後的太皇太後未產下一子半女,所以立儲之事變得棘手。最後決定立嫡不成當立長,父皇遂登基為帝。
「可其實選中我父皇最主要的原因,根本不是什麼立嫡不成當立長,而是因為父皇的生母沒有權勢,我父皇注定沒有強而有力的外戚來幫他穩固政權,對太皇太後 的母家構不成威脅。而太皇太後為了使母家一世榮華,與方道生安排父皇迎娶太皇太後的外甥女,也就是方道生的掌上明珠為後,讓我父皇徹底成了一個傀儡皇帝。
「只是我父皇對我母妃從未忘懷,登基不久,也將我母妃納入後宮。這本是段單純的男女情事,但我母妃卻因此成了宰相的眼中釘、肉中刺,而當年我外公長年駐守邊疆,手握重兵,宰相也只能暫時隱忍。隨著方道生在朝中的權力越來越大,暗中迫使我外公放下兵權,外公為求自保,不得不與父皇暗中計策,想要除去宰相,不料還未行動,方道生就先發制人,羅織罪名,在我外公大壽之日殺我外公一門。」
她听了倒抽一口氣,「就算那方道生權力再大,殺人總得有個理由吧?」
「一個有權勢的人,要殺人還找不到理由嗎?」于皜冷冷一笑,「可有听過雙生子的傳說?」
宮雪霓搖頭。
「據宮中史料所記,太史令觀星象,直言天下將會被雙生子所奪,當時怕預言成真,于是朝中上下家中只要生了雙生子就只有兩條路選擇,不是兩個孩子的命都不留,就只能留其中之一。」
「這又與此事有何關系?」
「我母後和舅父便是雙生子。」于皜硬著聲道︰「外公一生戎馬,在馬上拼搏,從未將太史令的話放在心上,手握重兵之時,眾人忌憚,無可奈何,但一旦失了兵權,外公連自己都保不了,怎麼保我母妃與我舅父,甚至是襁褓中的我?方道生便以這預言作為借口,指稱我外公有謀逆意圖,血洗我外公一門,當時我未滿一歲,母妃帶我回府祝壽,原本難逃一死,但在忠心的嬤嬤幫助之下逃月兌,才得以保全一命,只可惜——」
「可惜什麼?」
「太平日子沒有太久。」深吸了口氣,他語氣里帶上了愧疚,「母妃得到好心人相助,可滅門之禍使她心生畏懼,所以她隱姓埋名不願再回宮,但我們最後還是被找著了,還拖累了當年收留我們可憐母子的好心人,宮家鏢局——」
宮雪霓因為他的話,雙眸都瞪圓了,心中被掀起一陣無法壓抑的波濤,「宮……宮家鏢局?!」
「我懷中的令牌,是年幼時鏢局當家所贈。我找過他們,但是一把火把什麼都燒得精光,人事全非,至今我一日不敢忘,我欠他們的,一生都還不了。」
他低沉的語氣輕柔得讓她感到心痛。
有緣——他們確實有緣,這份緣在多年前就已經注定。她爹總說她乖乖听話,娘親和虎哥哥都會回來,但她沒等到。她知道娘親死了,以為虎哥哥也走上了黃泉路,沒料到他們還有緣再見,而他竟是個親王……
看到宮雪霓紅了眼,于皜勉強的扯了下嘴角,「我是父皇的長子,雖說該立嫡不立長,但我從一出世就是宰相心中的刺,所以即使我已離宮,他還是想除掉我。」
宮雪霓听得一把火直往頭上冒,一切都是因為這個黑心宰相,因為他要權力,才殺人無數、害人家破人亡。
「那個宰相——」她深吸了口氣,穩住情緒後才開口,「殺了宮家鏢局的人,帶走你與你母妃,後來你母妃呢?」
「方道生本想把我們一並殺了的,但我父皇的人馬趕到,救了我們,而因那個預言,我母妃為保我與舅父一命,在大殿之上當著我與我父皇的面,自刎身亡。」
多年過去,母親死去那時嘴角的淡淡笑意,依然鮮明的印在他的腦海中,她選擇了用自己的命保他周全,所以他縱使受了委屈、難過,依然要好好的活下來。
「舅父因此保下一命,但被削去爵位,圈禁于熱河,直到我封地于此,才還舅父自由。」
這些年來,眾臣為了爭奪權勢而將朝廷弄得風風雨雨,一場你死我活的血腥戰爭越演越烈,而這爭奪背後的指使者除了那些大臣之外,最令父皇莫可奈何的是自己的皇子們,最後甚至不得不手刃親生子。
听著他的平淡語氣,宮雪霓心如刀絞,「答應我,你絕對要好好活下去!」
他嘴角一揚,看著她燦亮的眼。
「雖然我爹從來不說,」她的手輕輕的撫去他額頭上的冷汗,「但是我知道,那份仇恨從來沒有在他心中消失。所以你給我好好活著,我還等著你替我家討回一個公道。」
于皜想起了從前她曾說過跟皇帝有仇的事。他暗嘆口氣,他不是沒看到百姓的痛苦與無奈,朝廷的紛爭弄得天怒人怨,若硬要說,與皇室有仇的又何止一家呢?
許久之後,他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用異常平靜的口氣問道︰「你希望我如何做?」
她沒有料到他會問她這個問題,不假思索的回答,「你是一個好人,若你是皇帝,我相信你會是個好皇帝。」
這小子這一番話若傳到有心人耳里,只怕小命不保,于皜虛弱的一笑,「我對問鼎神器沒絲毫野心。」
「你是沒有,但有人要殺你。」她控制不住心底憤怒與擔憂的道︰「若是只有當上皇帝才能保住你這一條命,你就去當皇帝!」
听出她憤怒底下對他的擔憂,他的心頭一暖,過去的種種和經歷過的險境閃過腦海,在他的心中產生了影響。
即將入冬了,寒風呼嘯而過,如同猛獸般不留情的襲向他,他的血從他的身體中流出,曾經看重的手足之情似乎也一點一滴的從心中消去。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小乞兒,在乎他更勝于他的至親。
「你有沒有看到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百姓,有沒有看到那些魚肉鄉民、為所欲為的地方官?」她語氣有力的說道︰「你要去當皇帝,你要去立朝綱、明是非,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知不知道?!」
看著宮雪霓清明的眼神,于皜的心莫名的掀起一陣波濤洶涌,他決定收起自己的情感,決定不再心軟。
「我答應你。」一抹嘲諷的笑意浮現眼底,「我終有一日會在大殿之上受百官磕頭朝拜,縱使不為保全我這一條命,也為讓天下人有飯吃有衣穿、讓你的娘親沉冤得雪而做!」
這是宮雪霓想要的答案,但于皜雖然一臉的平靜,嘴角卻揚起一絲冷酷的淺笑,令她看了沒來由的心驚。
此時,她听到不遠處傳來叫喚聲。
她的雙眼迸出光亮,輕撫著于皜的臉,「放心吧!我們有救了。」
安全了!至少暫時是如此……于皜整個人驀地放松下來,濃濃的倦意凶猛襲來。
「听到了嗎?」看著他又閉上了眼,宮雪霓的心也隨之緊縮,她輕拍著他的臉,「華哥來救咱們了,你別在這個時候放棄,別忘了,你要當皇帝,你要為天下蒼生和我娘報仇。」
「我明白……」迷迷糊糊之中,他吃力的睜開眼,看見她紅了一雙眼,「我絕不會有事,等我好了……我要見你爹。」
他有野心爭帝位,就得先找到忠實可靠的人。雖然不認識這小子的爹,但是他相信泥兒……沒來由的相信他……
離京前,他對父皇有過承諾——除非人負我,不然他終生不負人!
此刻身上的痛楚狠狠的提醒他,雖是手足至親,可是他們逼得他走向刀劍相向的一日,人負了他,他也得負人——
隱密的後山山洞里燒起熊熊柴火,驅走外頭的寒意。
宮雪霓細心的拿著濕布擦著于皜汗濕的額頭,臉上難掩憂心。
「懷德,」一直等到卓懷德替于皜把脈針灸之後,宮雪霓才開口問︰「他怎麼一直昏迷不醒?」
「背後傷口發炎所致。」卓懷德收針,面無表情的回道。
她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可是他已經昏睡了好幾日了,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卓懷德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她勉強扯了下嘴角,「懷德,我不是懷疑你的醫術,只是他一直沒醒,所以我——」
「這一、兩天應該會醒。」卓懷德打斷她的話,語氣依然沒帶太多的情感,要不是宮雪霓苦苦哀求,他壓根不想出手相救,這幾天他依約前來這個隱密的小山洞醫治于皜,但始終沒有好臉色。
看著宮雪霓小心呵護于皜的模樣,衛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霓兒,你為什麼要救這家伙?反正他是死是活,干我們什麼事?」
宮雪霓的語氣沒有絲毫遲疑,「因為他是個好人。」
衛華搔了搔頭,一臉的懷疑,「好人?!這家伙可是昏庸皇帝的兒子,而且傳聞他——」
「眼楮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何況是听來的傳聞?」宮雪霓反駁,「總之他不一樣!我相信他不一樣。」
「我不認為他有何不同,」不多話的卓懷德冷不防的開口,語氣冷冷的,「你不該救他。」
「不管該或不該,」宮雪霓表明自己的立場,「總之,人我救了,我就要救到底。」
卓懷德無奈的看著她,從小一起長大,他清楚她的性子,一旦她作下決定,沒有人可以輕易撼動。
「算了,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他低下頭收拾自己的東西,「只是你一直往這里跑,早晚被頭兒發現,到時難保頭兒不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會小心注意的。」宮雪霓四兩撥千斤的回道,誰不知道爹爹恨皇室的人恨得要死,她才不會笨到讓爹爹知道她和個王爺來往的事。
卓懷德一嘆,提起藥箱站起身,不再多言,轉身走了出去。
衛華看了宮雪霓一眼,故意的嘆了好大一口氣。
這幾日有幾個黑衣人不死心的在這山頭搜尋,打一開始他就知道跟于皜扯上關系就是代表麻煩,偏偏霓兒這次卻硬要插手管閑事,只能祈望這次的事件能平順度過才好。
看到宮雪霓對于皜呵護備至的模樣令他深感不以為然,索性站起身,跟著卓懷德的腳步大步離去。
于皜吃力的睜開雙眸,這堅硬的地面使他皺眉,一時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他微轉過頭,看到一旁燒得旺盛的柴火,溫暖了整座山洞。
他困惑的眉頭微皺起來,轉動眼眸看向四周,吃力的想要坐起身,卻發現自己虛弱得連這麼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到。
「別動。」
于皜听到這個聲音一楞,一抬頭正好看到在洞口出現的瘦弱身影。
「別動,」宮雪霓看到他醒來,一臉的欣喜,將背上的木柴給丟下,很快的趕到他的身旁,蹲了下來,「小心傷口。」
「泥兒?!」于皜露出一個淺笑,「這是哪里?」
「一處隱密的小山洞,我小時候都躲在這里玩耍,不會有人發現。」宮雪霓目光擔憂的打量著他,「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輕搖了下頭,低頭看著自己被包紮好的手臂,「你獨自救了我?」
宮雪霓將撿來的木柴丟了幾根進火堆里,讓火燒得更旺。
「當然不可能靠我一個人,還有懷德和華哥。」她轉頭看他,在火光照射下,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眼楮已經有了光彩,令她松了好大的一口氣。
望見洞外一片漆黑,他困惑的問︰「我昏迷很久了嗎?」
「不久。」她聳了下肩,要自己的口氣顯得別太關懷他,「三天三夜而已。」
三天三夜?!他眉頭微皺了下,嬤嬤和舅父一定為他的安危而心急如焚。「這次真多虧有你。」要不是有泥兒,他的命休矣。
宮雪霓撇了撇嘴,「要謝,就謝你給我的那包白米吧!」
「等我安然歸去,」他微微一笑,「我賞你一車白米。」
「我記住你說的話,」她回他一個淺笑,「到時可別耍賴不給。」
突然听見洞口有聲響,宮雪霓臉上的輕松笑意隱去,身軀緊繃起來,直到看到來人是誰,她才松了口氣。
「頭兒在找你了,快回去吧!」卓懷德丟了一包草藥在地上,瞄了已經轉醒的于皜一眼,「你醒了。」
于皜看著卓懷德隨即蹲在自己身旁,眼神因警戒而微眯。
「他就是懷德。」宮雪霓看出于皜的防備,連忙輕聲安撫道︰「這次要不是有他,我也沒那份能耐救你。」
于皜微看著宮雪霓清明的雙瞳,再轉頭看向一臉沉穩的卓懷德,緩緩的放松了緊繃的身軀,沒來由的,他相信泥兒。
卓懷德沒有多言,逕自查看起于皜的傷口來。
「看來最難挨的時候已經過去。」他冷淡的表示,「你可以活下來了!」
于皜扯了下嘴角,「本王似乎在你語氣中听出了一絲的遺憾。」
卓懷德漠然的起身,雖然一身破爛衣物,卻沒有掩去他身上的從容斯文。
「走吧!」卓懷德對宮雪霓說道。
宮雪霓看了于皜一眼,「這里有吃的,你自個兒吃點,我等會兒再來看你。」
于皜點了點頭。明明是群居無定所的乞兒,然而他們給人的感覺卻與那身破破爛爛的衣物格格不入。
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們走遠,他試著起身,卻感到一陣暈眩,令他力不從心,看來他比自己所想的還要虛弱。
他的眼神一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有太多的殘酷擺在眼前,他得去面對,因為他沒忘記自己對泥兒的承諾。
父皇病重,太子之位一直虛懸,大臣各施壓力,但是父皇心中想的念的都是他這個長子,他明白父皇重視他一方面是因為對他死去母妃的愧疚,更因為他的心懷仁德……
于皜閉上了眼,不立嫡當立長,這個念頭父皇從未提過,可明眼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危機已在他的四周,要想活下來,只有想方設法立于不敗之地。
第6章(2)
衛華的拳頭穩、準、狠,拳拳皆中要害,若站在他面前的是個真人,被他打個幾拳大概也活不了了。
專心練功的衛華敏銳的察覺到身後的聲響,立刻回過身,便看到斜靠著樹干端詳著他的于皜,他的神情冷了下來。
雖然他很想把于皜轟走,但這個人是宮雪霓想要救的人,所以他就算再不願也只能以禮相待。
「好身手!」于皜微揚起嘴角,對衛華的不悅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