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傅九衢捂着傷處,“不要說這個……”
辛夷凝視他突然變得蒼白的面孔,還有那雙黑眸裡似曾相識的光芒,怔忡一下,衝上前去,“九哥……”
“你別過來——”傅九衢閉上眼睛,嘴角輕微地顫抖着。
爲什麼看到她難過,他的心會撕裂一樣疼痛?
彷彿遺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拼命地想,用力去想,思緒很快便被一陣摧枯拉朽的痛感所淹沒,差點讓他當場去世。
他不是廣陵郡王。
他們的情感本與他無關……
爲什麼要他來承受這非人的痛楚?
“荒謬!”
辛夷停下腳步,一言不發地看着他痛得扭曲的臉。
這是一個瘋狂的科學家,跟生物打了一輩子交道,醉心於科學盡頭的未知世界,根本就弄不懂人類那些奇奇怪怪的情感。原本,科技狂人期待的穿越之旅是以一人之力玩轉異世,大開外掛,在這個虛擬空間裡當一個痛痛快快的大反派,大殺四方,順便驗證他精神體轉移的生物科技傑作。
哪知醒來一看,劇情歪到姥姥家了。
不僅他變成了受人掣肘的大好人,還莫名其妙娶了妻子。
肆無忌憚的反派生涯被毀了,還多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媳婦,換了別人大概也會想不開而崩潰吧?
辛夷閉上眼睛。
生物艙裡的那個面無血色的男子和風華絕代的廣陵郡王不停在她腦子裡交錯出現。
他不是九哥。
那九哥去了哪裡?
“我大概是最倒黴的科學家,被虛擬人物弄得死去活來……”
一聲虛擬人物,瞬間溼潤了辛夷的眼角。
“你哭什麼?”傅九衢鬆開捂住傷口的手,皺眉看她,神情乖戾而躁動。
“我又沒欺負你。不許哭了!”
辛夷低下頭,想着她的廣陵郡王淚如雨下。
“策劃組這一羣沒長進的東西,這是什麼狗血劇情?”傅九衢無法與廣陵郡王的情緒達成統一,但他的腦子裡卻充斥着他乾的那些荒唐不經的事情。
與這個叫辛夷的女人鴛鴦顛倒,被翻紅浪……
害死他了。
毀了他的反派人物。
傅九衢恨不得把那些畫面從腦子裡拖出來,可越是抗拒,越是清晰,就像刻在了記憶深處,以至於辛夷哭一聲,他便抽痛一下。
他不知道故障出在哪裡,但方纔躺在牀上一點點回憶整件事情的時候,倒讓他發現了一個關鍵點——所有的變化都是從這個叫辛夷的女人闖入他的世界開始的。
是的,這原本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世界。
他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可以收放自如、來去隨意,沉浸式體驗精神體轉移後當反派的爽感……
是辛夷改變了這一切。
“不許哭了!”
傅九衢掌心蓋住臉,喜怒無常。
“我不想哄你。”
辛夷:“不要你哄。”
“那你不要哭。”
“我哭我的,關你何事?”
“我……”他痛,他快痛死了。
一點都不比她好受,傷口痛,哪哪都痛。
這種奇怪的悲傷氛圍,不是他喜歡的,更不能接受。
可狂妄如他,一個妄圖用科技改變人類的人,怎會屈服於小情小愛?驕傲如他,又怎會親口承認他會因爲一個女人的淚水而心如刀絞?
“讓孫懷進來吧。”
這是他第三次提出要求。
也是第三次讓她離開。
辛夷默默收拾好情緒,理了理衣裳,扭過頭去,“好。”
“等等。”傅九衢受不了那戳心刺骨般的疼痛,神色不定地道:“我得好好想想。”
“想什麼……”辛夷平靜地回頭。
傅九衢一雙漆黑的眼眸裡彷彿墜了幽潭深淵,變得複雜無比。辛夷再一次從他的眼裡捕捉到自己熟悉的光芒……屬於九哥的情緒。
兩個人對視了半刻鐘那麼久,傅九衢終於有了反應,用沙啞的嗓音說。
“想想我該怎麼對你……”
“不用想了,你不是廣陵郡王,就與我不相干。”辛夷再瞥一眼他的傷口,“你好好養傷吧?這就是對我這個大夫最好的誠意。”
聲音未落,她將換下來的紗布和敷料都收拾好,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傅九衢定定看着緊合的門扉,手捂在心上,久久才吐出那口氣,疼得頭暈眼花。
“我x……得殺個人緩一緩。”
··
辛夷出去的時候,長公主還在枯坐等候,幾個丫頭婆子站在一側寂靜無聲。
“十一。”趙玉卿看到她,緊張得聲音都焦躁了,“阿九怎麼樣了?”
辛夷朝趙玉卿微微低頭,行了一禮。
“傷口已無大礙,但痊癒尚需時日,便是九哥沉痾的心疾,也因禍得福,得以治癒,只是遭此大難,九哥意識有些受損,無法完全記得以前的事情。母親也不用過分擔心,照顧好自己的身子爲要……”
這句話辛夷說得很是艱難。
現在的傅九衢不是以前的廣陵郡王,那他對趙玉卿的情感肯定完全不同,再不會像九哥那般嘴硬心軟,侍親至孝。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位長公主和她其實是一樣的——痛失所愛。
辛夷覺得自己有義務照顧好趙玉卿,哪怕是爲了九哥,也不該讓他的母親因此而傷神。
她微微淺笑,將情緒收斂得極好。
趙玉卿端詳她片刻,相信了她的話。
“那阿九這個意識受損,還能康復嗎?以前阿九再是任性,也不會對我疏離至此。十一……我不喜他如今模樣。”
辛夷手指攥了攥,垂下雙眸,“會的。會好起來的。”
她的頭垂得很低,長公主看不到她眸中隱隱的淚光,只聽她說得篤定,當即開心起來,一雙美眸笑得彎起,眼角的皺紋都深了一些。
“那就好,那就好。十一啊,虧得阿九娶了你這個女神醫,不然怕是撿不回這條小命了。”
辛夷:“母親過獎。”
“你站着做什麼?來,坐,好孩子,坐到母親身邊來。”趙玉卿回過神來,趕緊讓人將椅子挪到旁邊,示意辛夷坐下來,這才慈愛地握住她的手。
“凍着了吧?小手真冷。”趙玉卿本就是純善之人,心思簡單,兒媳婦跟她相處得好,更是打心眼裡疼愛她,就當是親生閨女一般,怎麼看都看不夠。
“以前懷阿九的時候,我常常想,要是得個姑娘就好了。姑娘乖巧、漂亮,會心疼人,會體貼娘,懂得生養之恩,將來再招一個女婿在家,也不會讓她在婆家受了欺負。阿九生下來,漂亮是漂亮了,卻多了點東西,我一看他就哭了……”
四周的丫頭都笑了起來。
錢婆子接過話,笑盈盈地道:“郡王妃好福氣,殿下這是把您當親閨女了呢。”
趙玉卿欣慰地點頭微笑,“可不麼?我瞧十一就是越瞧越喜歡,都不知道要怎樣疼她纔好了……”
辛夷笑得僵硬,心裡撕扯起來。
本來和和美美的一家,竟然遭此變故。她不知如何去應付長公主這滔天的憐愛,更不敢吐出真言。
多聽一句都是難過。
“母親。”辛夷道:“你給我說說宮裡的情況吧?那大理相國帶來的千金如何?今日之事又是怎樣解決的?”
趙玉卿怔了一下,淺淺一笑。
“你大可放心。大理相國得知阿九傷重,沒再說什麼了。那劉公公壞了心肝,已然被投入大獄,哼,膽敢傷我兒子,豈能讓他好過?”
她說着狠心,雙眼卻是溫和地看着辛夷,將她的手握在掌心,緩慢而溫和地笑。
“阿九那個皇舅舅,別的不說,待他是真心實意的。今兒的事情,他原本也只是圖個應變,並不是誠心爲難你們……”
在辛夷的面前,趙玉卿一改在趙禎面前哭泣時的惡意,說的全是哥哥的好話。
“當皇帝也不是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的,他也要向天下臣民交代……認真說來,阿九傷得恰是時候,給了他舅舅暫不處置的藉口,也堵住了諫官的彈劾。”
辛夷笑了笑,點點頭,心下莫名失落。
世上哪來那麼多巧合?一切都是謀劃罷了。
這個時候,她突然明白了傅九衢爲什麼要選擇九月初九這個既定的死期做手術,也明白了爲什麼明明叮囑了他要空腹,他仍是執意喝下一杯菊花飲……
他等的就是大理相國入宮參加賞菊宴,對趙禎興師問罪。
等的就是宮裡來人的突然發難。
要不這樣,如何處理假相國千金一事?如何才能在不得罪大理的情況下,堵住悠悠衆口,又如何才讓趙禎可以名正言順地放他們一馬,讓大理相國消氣?
他心臟上的傷,就是最好的藉口。
堂堂郡王已經傷成這樣了,還要皇帝如何?
好歹是皇帝的親外甥,總不成當真要了他的性命吧?說到底,他只是“識人不清”,看錯高明樓,娶錯妻室而已。大理就沒有責任嗎?高明樓那一堆爛攤子事,趙禎不跟他們清算,那是大宋皇帝宅心仁厚,政治寬和,還要他如何?
九哥什麼都算到了,甚至安排好了蔡祁來接應。
他唯獨沒有算到的是,會把自己弄丟了。
傅九衢:不,我就是純粹想過一把當反派的癮,紙片人罷了,無血無肉,殺一個是殺,殺一雙也是殺,不用在意,大不了多搞幾組數據……
辛夷:魔鬼!你這個魔鬼……我哭給你看。
傅九衢:臥槽!要命,要哭死我了……萬萬沒有想到,眼淚居然是催命符、大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