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如今一切可還安穩?」他問,「陛下和娘娘身子骨可好?」「回殿下的話,您失蹤了大半年,太子太傅和大將軍他們一力鎮住了朝中好些個不長眼的東西,陛下和娘娘也命人全力搜救殿下,始終沒有放棄……」長年說到這里有些遲疑。
執述敏銳地挑了眉,「如何?」
長年訕訕然,「陛下和娘娘又因為這樣吵嘴拗上了,娘娘指責陛下就是沒個做父皇的樣,這才把殿下給氣走了,陛下則是心下不快,轉頭又點了好幾個新進的美人撫慰龍心……咳,總之,都是老樣子,都是老樣子。」
總之,帝後還是一如往常的不靠譜。
執述捏了捏眉心,險些又給氣笑了,不過想起了這半年來在山谷中平心靜氣的「修行」,不禁心中一松,嘴角微揚,「是老樣子便好。」
「……你是太子?」
就在此時,一個平靜中透著幾不可察的顫抖嗓音響起。
執述心下一震,猛然想起自己竟在驚喜之際忘了向身旁的小姑娘解釋,忙攬住了她小巧的肩頭,對長年和眾東宮護衛昂聲喜悅宣布道——
「這是袁姑娘,也是你們的良娣娘娘。」
長年和東宮護衛們大吃一驚,隨即目光亮了起來,高高興興地恭敬大喊——
「奴才/臣等參見袁良娣娘娘!」
——良娣?
她卻沒有如同執述所設想的那樣歡喜害羞,反而臉色有些蒼白起來,沉默得令他莫名心慌……
「香芹?」他下意識屏住呼吸,放柔了嗓音輕問,「怎麼了?」
「你是太子?」她仰望著他,重復問了一次。
他心一咯 ,眼底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極為罕見的小心翼翼,「……對不住,我早該同你說的,但即便我是太子,你我之間的一切都不會變。」
「不會變?」香芹想笑,想要灑月兌地攤手聳一聳肩,撂一句「你是在供三小」,但卻發現自己嘴唇竟然在發抖。
「如果不會變的話,那為什麼我會是未來的良娣,而不是太子妃?」
他還未來得及開口解釋,忠心耿耿的長年已經听不下去了,氣呼呼地沖口而出——
「袁姑娘,奴才雖然不知道您的出身,可殿下的太子妃是何等重要,定然是要聖旨以降,禮部籌辦,皇家親聘的金枝玉葉名門貴女才行。您可知有多少大儒家知書達禮的才女和將門虎女,都想做我們家殿下的太子妃而不得——並非姑娘一人意志可使。」
「所以做這個太子妃很稀罕,很神氣嗎?」她胸間一口濁氣上涌,諷刺笑了起來,眼眶卻發燙得厲害,「啊不就好棒棒?」
長年目瞪口呆,總覺得她這回話陰陽怪氣的,他卻沒有證據……
「大膽!」執述心下越發忐忑慌亂了,忙急急喝斥長年,「怎可對你未來的女主子不敬?掌嘴!」
長年一個哆嗦,這才發現自己一時護主心切腦門發熱,竟狗膽包天地敢搶在主子面前對這位良娣娘娘回嘴……蒼天在上,他肯定是這些時日找殿下找急了眼,腦子都給灌水胡涂了。
長年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苦著臉忙打了自己兩個耳光,「是奴才錯了,袁姑娘——不,良娣娘娘請恕罪,奴才往後必定謹言慎行,絕不敢再冒犯您。」
可長年的下跪和自掌嘴巴卻沒有令香芹感到安慰息怒,相反的,這一剎那的動靜反倒讓她驚得後退了兩步……
陣陣不適感在她心頭翻涌著,既是對這古代帝制權威社會的清晰感知,也是在這一瞬,無比真實地察覺到自己和阿述……不,是太子身分地位之間宛若天塹的巨大懸殊。
盡管看了那麼多年的言情小說,香芹也不會當真自以為是的覺得,在古代一夫多妻制度下,一個穿越到古代的現代女人要求男方「一生一世一雙人」後,若男方不能接受就罵人家是渣男。
渣什麼渣?
現代穿越女當然有權利提出需求和建議想要一夫一妻,拒絕合法的和旁的女人共用丈夫,但古代男人倘若不認同、不接受這樣的觀念,在現今的官方體系和民情下,也屬天經地義,無可指摘。
……本就沒有對錯,只不過錯在相遇在不同的年代罷了。
尤其他還是一國儲君,不說將來注定要三宮六院廣施雨露……光是東宮的妻妾配置,少說也有二三十個名額。
她卻一點也沒興趣成為其中之一。
第18章
香芹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遏制下這突然其來的令人措手不及的劇變……
盡管心口沉甸甸的酸澀又隱隱抽痛,但她在這具年輕少女軀殼內,藏著的卻是個現代社會都三十出頭歲的輕熟女靈魂,此時此刻,還能在強大的痛楚底下清晰地思考著——
現在怎麼收拾殘局?
他倆不小心滾了床,她也可以努力瀟灑地當成一夜,男歡女愛過後不和則散,但阿述……太子願意接受嗎?
她始終安靜不說話,面露沉思之色,執述卻是看得越發膽戰心驚,總覺得這個嬌小的身影隨時都有大爆發的可能。
他俯看著她,舌忝了舌忝莫名發干的唇瓣,語氣溫柔得彷佛唯恐嚇著了眼前的少女。
「香芹,你在想什麼,能告訴我嗎?」
……別一反常態地默然到令他害怕。
香芹仰頭望入他深邃漂亮又憂心忡忡的眸底,心下一酸,嗓音卻依然保持平穩,不顫抖,「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坦白回答我嗎?」
他掌心不知不覺滲出汗意來,凝視她的目光卻真摯不移,「我答應你,你只管安心問。」
「你是大晉的太子,往後會娶很多妻妾對嗎?」
「正妻唯有一人耳,其余的都只是按宗法規矩所納的妾室。」他頓了一頓,在對上她意味深長的眼神時,心中驚惶更添三分……忙鄭重解釋道︰「但你信我,我若是貪圖之人,東宮後院也不會至今仍然空置,我姜執述這一生心中只會心悅一個姑娘,以她為重,戀她至深。」
「別這樣說,你這麼好的男人,不應該從你口中說出那樣的渣男語錄。」她笑容苦澀,眼神溫和卻有一縷隱隱悲傷,「什麼『我只愛你一人,其他的女人不過是擺設』,『只有你我生的孩子才能繼承一切,旁的女人誕下的子嗣絕對威脅不了咱們的孩兒什麼』雲雲……太惡爛了。」
他愣了一下,有些受傷,「香芹你這是不信我?」
「我信你啊。」香芹微笑,極力眨去眼眶不爭氣泛起的濕熱淚意,「我也知道以你的性子,若不是你真正喜歡的,你也不會放在心里……可是我不想當良娣,良娣也是妾,我也知道自己當不起你的太子妃,所以我們倆就算了吧!」
他臉色一點點白了,有絲艱難地問︰「你說的,我們倆就算了……是什麼意思?」
「你有你的責任,也有朝中需要制衡和攏絡的勢力吧?」她忽然改為看向在旁邊看得呆若木雞的長年,「你家主子以後的妻妾,也都會來自于這些不同的勢力對吧?」
「是……不是不是不是。」長年本能點頭,可隨即求生欲又令他猛搖頭,已然可以感覺到主子那殺氣一閃而逝的目光了。
「不用解釋了,我懂。」她心頭酸楚更深,明面上還是裝得很爽朗灑月兌地對執述道,「我完全理解你需要承擔的,所以我也不願意成為你的另一份壓力,你我與其相濡以沫,不如倆忘江湖……」
「你不願成為我的良娣?」他高大身形看著沉穩如青松,卻無人看見那骨子底隱隱的輕顫,沙啞問,「為什麼?」
「男人與牙刷一樣,都不可共用。」她坦然迎視向他灼灼然中隱晦受傷的眼神,心里的難過更加排山倒海而來。
可她承認自己平常嘻嘻哈哈的看著好相處好說話,一旦涉及原則和尊嚴交關的問題,她骨子里就是個獨立涼薄、自私無情的女人。
她不願傾盡全力、耗盡所有的去為另一個人付出,卻只能擁有對方幾分之一的愛情。
這世上公平的事情已經太少太少了,如果連愛情都要缺斤少兩到賠本的地步,她還不如獨身一人到老。
「你不願和旁的女子共侍一夫?」他微帶震驚。
「難道你願意跟別的男人共侍一妻?」她挑眉。
他眉心突突抽疼得厲害,略疲憊地揉捏了捏,努力放輕了聲音哄誘道︰「……香芹,你所說的言論未免太驚世駭俗,可我也明白你這是一時難以接受我的身分和你我未來將面對的種種,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先出谷,其余的萬事好商量。」
她搖了搖頭,目光黯然,「不,等出了谷以後,就沒什麼好談的了,等回到宮中,你還會同意跟我分手嗎?」
他目光一顫,嗓音也緊繃起來,「你為何總想著與我分開?」
「小船難以載重。」香芹堅定地道,「我身分不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本事,琴棋書畫更是一竅不通,我們倆在山谷里千般好萬般好,不過是不在現實世界中,可等一回歸現實,難道你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什麼都不懂嗎?再說了,你本也沒打算娶我當正妻,只不過想納我做小妾罷了。」
他又氣惱又心痛,內心深處卻又有一絲不願承認的愧疚和狼狽。「——良娣不是小妾!」
「不然良娣是什麼?」盡管心里再難過,她依然嗤地一聲笑了,「就算僅次于太子妃之下,那也是妾啊,我就算讀書少,也分得清楚何為妻何為妾……太子殿下,你這是想騙小孩呢!」
執述胸膛劇烈起伏,深邃鳳眸中痛楚之色越發濃重了,嗓音瘖啞幾乎透著一分乞求。「香芹,我這一生從未心悅任何女子,在未遇見你之前,便是按照祖制娶妻納妾,也不過想著區區三五名女子即可,皇宮後廷之中,女人多了便生亂,我不願我的後院如同我父皇那樣烏煙瘴氣不得安生。」
她仰望著他,靜靜听他說完。
這些時日相處以來,香芹深知他說的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也知道他本就是個清冷自持的君子,是因為他無意中落入山谷被她救了,兩個人在這個猶如孤島般的世外桃源朝夕相處,這才漸漸生出了情意。
「我自幼見父皇新歡舊愛一輪一輪的換,見母後從最初的爭風吃醋到相敬如冰,避守一宮,便告誡自己日後莫輕易對女子動心,莫貪戀花叢,決計不可成為我父皇那樣的人,」他凝視著她,眼神真摯,「我既對你動了心,便不會讓你變成第二個母後,你信我可好?」
她鼻頭酸酸的,忽然有點克制不住地想哭,很想伸手模模他俊美清瘦落寞的臉龐……
這個初嘗情滋味的傻孩子啊!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之間有了別的女人,不管是誰當了那個太子妃,你母後的悲劇就會重演——」她輕聲反問,「會是別人,也會是我。」
他陡然一震,眼神有一霎的迷茫,「我……」
「阿述,我很喜歡你,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去親近別的女人,不管有沒有睡她們,但是我也不會勉強你為了我,放棄你身為太子就應該擁有的妻妾成群。」香芹踮高腳尖,感傷而溫柔地伸手撫模著他眉宇間緊緊的褶皺,「——相愛容易相處難,我們兩個有幸能在錯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但現在你該回去了,我們有這幾個月的緣分相處,足夠了。」
「不!」他呼吸粗重起來,彷佛突然被狠狠刺了一刀的林間猛獸,痛苦中又有著猙獰的掙扎,「孤絕不放手!」
——糟,主子真生氣了!
長年嚇得臉色發白,連忙悄悄對所有黑衣護衛們擺了擺手,趕緊退出範圍外。
服侍主子這麼多年來,長年從未見性情冷峻深沉的主子情緒這般激烈過,看來這位袁姑娘……著實是入了主子的心了。
長年暗暗告誡自己,無論事情成與不成,對這袁姑娘他都得好好敬上七分才是。
保不準哪天,他們都得看這袁姑娘的臉色行事呢!
——可盡管此時此刻,執述太子神情嚴峻目光凌厲,香芹卻奇異地絲毫不覺得害怕……好像心底深處真切地感知,他就算再生氣也不會傷害自己。
也許她就是仗著這點,才敢這麼恣意大膽的說出想說的話。
「阿述,你是太子。」她嘆了口氣。
「正因孤是太子,所以才不願連心愛的女子都留不住。」他嗓音沙啞,眼眶發熱。
她眼圈一紅,強撐著笑了笑,「那怎麼辦呢?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就算你把我一掌劈昏,不顧我的意願帶我回宮,我也會想方設法溜出宮的。」
「既入了宮,我如何能允你有再離開我的那一日?」他注視著她,眸光孤傲而霸道。
香芹呼吸一窒,「你這是想強迫我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滿心苦澀和傷感,「何談強迫?香芹,你我既已有夫妻之實,為何你還能口口聲聲要與我分開?難道這些時日以來,你對我當真無半點眷戀?」
她喉頭梗住,藏在袖子里的小拳頭捏握得死緊,無助一波波涌將了上來,「如果我不喜歡你,我又何必介意你有幾個妻幾個妾?若我不喜歡你,只管隨你回宮享受榮華富貴,你來找我我便熱情招待你,你不來我也能自己找樂子……可到那時,我就是拿你當成老板,把自己當員工,而不是將你姜執述當成我袁香芹的男人,你願意嗎?」
——他如何能願意?!
「孤要你心中只有孤!」他先是一怒,而後近幾懇求地道︰「香芹,孤知道你的意思了,可你也對孤公平些,孤是太子,能掌控、享用多大的權勢,便也要付出相等的犧牲。前朝後宮向來息息相關,即便孤不會受控于朝中勢力,但太子妃和良娣、良媛、承徽之位,有時是對待朝臣的獎許與態度,你能明白嗎?」
她很想哭,但卻死死忍住,依然冷靜地仰頭望著他,「我剛剛說過了,你的處境我都明白,所以我和你不是同一路人,你這麼優秀出色,又是堂堂一國儲君,這天下有數不盡的好姑娘都能夠滿足你的期待,和你並肩同行白首偕老,所以我祝福你。」
「孤不要你的祝福!」他嗓子越發啞了,痛怒道,「孤只要和你並肩同行白首偕老——孤說過了,孤心中只有你一人。」
她心頭重重一跳,隱隱透著不敢置信的希冀,結結巴巴問︰「那,那你是願意只要我一個了?」
對不起,她還是跟言小的女主角一樣,免不了惡俗地希望搏上一把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緊緊摟入懷中,俯身貼靠在她柔女敕馨香的頸項間,低聲鄭重地許諾道︰「孤心中只會有你。」
香芹滿滿的狂喜,隨即會過意來後又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