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把衣服穿上吧。」
她坐起身來,穿上了衣。他給她的那件皮毛被他燒了,他同她說過,新的這衣不是毛皮,是這巫女給的,但也很曖和。
不只她的,他的衣也是這巫女給的,雖然她不知這屋里明明沒住別的男人,這巫女是要從哪弄來男人的衣,但顯然那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真心誠意的道。
「謝謝。」
巫女略微一僵,一邊收拾銀針竹筒,一邊吐出冷硬的話語,「我只是剛好缺工,少個人掃地挑水,你要能下地了,可也得到廚房幫忙。」話雖這麼說,但她清楚,這巫女大可不必理會他倆的。這世道,少有人如此好心,願收留沒錢的病人,況且是兩個明知看來有麻煩的人。「姑娘,不知該如何稱呼?」
「阿潯。」
巫女隨口拋下兩個字,再次走了出去。
雪停了幾日,又下了幾日,雖然天晴時也會融化一些,但每一場雪,都讓天更冷一些,讓雪和更深一點。
他什麼都沒說,但繡夜知他打算在這兒度過這一季冬。
冬日不好遠行,人不好來,也不好走。
嚴寒的冬季雖讓他們一時片刻走不得,但也教旁人難以來此,讓兩人多少能在這座城,在這人煙罕至的大屋里稍事喘息,不用急著逃命。
一旬又一旬過去,轉眼來到這兒也已一月有余,她身體好轉,體力變好之後,接手了廚房的工作,砍柴、打水、搬東西等粗重的活,他會先幫她做好,若需要出門買菜,她只需要同他說一聲就好。
她對下廚這件事也沒多擅長,可他和那巫女阿潯倒也沒對她貧乏的廚藝抗議過幾句,兩人都像是吃不出食物的滋味似的,就她自己不甚滿意。冬日漫漫,天冷無事,她爐也琢磨著該如何改進自己的蔚藝,想著早知當年也多少和娘親在廚房待久一些。
如今,想起娘,雖然仍是心痛,但她已不再那般憤怒。
錯不在他,她自己知道。
如果真要怪誰,她也只能怪她自己。
爹為了保她,娘為了救她,雙雙丟了命,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活下去。
她和他就這樣,當著名不符實的假夫妻,在阿潯這兒暫時安頓了下來。
收留他倆的阿潯不知從哪兒來,她自個兒也從來不提,但那巫女懂得很多,幾乎沒有不會說的語言。
來這兒找阿潯治病的人屈指可數,沒被門前屋瓦上那些烏鴉嚇跑的,多是走投無路、痛到忍無可忍的人,在這商旅聚集之地,還真什麼樣的人種都有。她看過金發碧眼的,也見過紅發綠眼的,甚至有一回還來了一位全身膚如黑炭的男人,他們都說著不同的異族語言,但阿潯總能用同樣的話語對答如流。阿潯脾氣雖不好,但卻對那些人幾乎來者不拒,有錢的她就收錢,沒錢的,給貨換藥也行。
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故,鼓起勇氣上門來的人還漸漸多了起來。
這一日,天冷氣清,她一早酲來,煮了女乃粥送到阿潯房里,阿潯遞了張紙,和一小袋碎銀給她。
「這些藥材沒了,要你男人到街上去買。」
她接過碎銀和那張紙,看見上頭密密麻麻的寫了許多藥材名和所需分量。
她在後院柴房外頭找到了那個正在劈柴的男人。
「阿潯要你到街上去買這些藥材,銀兩在這兒。」
「她缺了些什麼藥材?」他停下手邊的工作,但仍抓握著那斧頭,只問。
「肉桂、藿香、胡麻之類的,分量都寫上頭了。」她沒多想,只低頭看了眼紙上的藥材名,在他停下動作時,再次把單子遞上。他聞言,方松開斧柄,再慢條斯理的在衣上抹了抹手,才接過銀兩,問。
「你有需要什麼東西嗎?」
她頭,看著他略一點頭,這才接過那張單子,看也沒有多看一眼,就把那寫滿藥名的單子收到懷里。
她看著他把斧頭拿去收好,把劈砍好的柴堆放到屋檐下,再看著他轉身走開,但有種奇怪的感覺,上了心頭。
在拿單子之前,他遲疑了一下,那只是一個快速的,幾不可覺的停頓,幾乎只是一眨眼,但她瞅見了,他臉上閃過的那抹微僵。那個僵硬且略顯尷尬的表情,她以前也在男人身上看過,在那些必須听她指示、解說使用那些武器的士兵身上看過。
這個領悟,讓她愕然的看著那男人的背影。
但那不可能,如果他不懂,不曾看過兵書,他怎會如此善戰?那般善于用兵?
可他的表情不對,而她知道,他在沙場上奮力求生了十幾年,他確實可能從實戰中學習。
戰爭是最好的師傅,能教會他所有為了生存,應該要懂的東西。
他沒有看那紙上寫了些什麼,一眼都沒有。
一般人都會看,看了,才能盤算要到哪兒釆買那些東西。
第12章(2)
當他要踏上院廊,她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
「張揚。」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來。
「我同你一塊兒去吧。」她朝他走去,和他伸出手,「我想起廚房還有些材料快見底了,單子給我,我記一下,免得等一下忘了。」他看著她,瞳陣微縮,厚唇微抿。
這一瞬,她確定他曉得她知道了。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一聲不吭的,把那張他看也沒看一眼,但已抓皺的紙,從懷里掏了出來,交給了她。
她也確定了那個領悟。
他不識字一
若識字的人,多少會看一眼,確定上頭寫的是不是自己識得的文字,可他從頭到尾就沒看那張紙上的文字一眼。
心,在剎那間縮得很緊,極痛。
回想起來,他和那些人討論攻城計劃,從來不曾寫下來,他的帳中沒有筆墨紙硯,沒有兵法書冊,沒有任何記錄下來的只字片語,唯一有寫上字的,是羊皮畫的地圖。
那表示他所知的一切,都是親身體驗才學來的。
要經歷多少場戰爭,承受多少死亡,受過多少教訓,才能學會那些足以讓他生存下來的事?
她一直覺得他是殺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才爬上那個位置,但在戰場上,不拿刀自保,那就是死路一條。他教她不要抽刀,是因為她不需要跑在最前面,而這招實際上也只能賭上一賭,賭那個眨眼問的運氣。
他有多少次是因為嚇得忘了抽刀而保住一命,又有多少次被逼著拔刀殺人才能存活下來?
十幾年前,他也只不過是個男孩,一個戰場上的少年兵。
她垂下眼,收回視線,看著那張被他抓皺的紙,極力鎮定的道。
「你……到門口等我一下,我去拿筆。」
說著,她轉身去和阿潯借下筆,寫上幾樣廚房里的消耗品,才到大門去找他。
她猜她不需要這麼做,但他需要,他不想讓她知道,而她不想戳破他。
天寒地凍一
純白透明的冰晶結掛在樹頭,有些冰霜甚至包裏了整棵樹,讓滿城的枯枝都像穿上了襲透明白裳,像是異域國度的玻璃。
她看著那綺麗的風景,心思卻只在身旁這男人身上。
他很安靜。
一路上他都不曾多說什麼,對她沒把單子還他,更是提都沒提,只在她被路上和雪絆了一下時,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清楚他刻意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好配合她的腳步,除此之外,她全然不知他在想什麼。
待她一站穩,他就把手縮回去了,讓那曾被他握住的臂膀,微熱。
她繼續跟著他往前走,無盡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所幸,在走出阿潯住的那條長街之後,往來行人變多,越往市集那兒走去,開門做生意的攤販和店家就越多,也變得更加熱鬧。街上除了人與羊,還有驢與馬,更常有高大的駱駝就這樣慢條斯理的從她身旁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