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可千萬別這麼說。」杜宇縱聲大笑,打斷了她的怒罵,「咱們是什麼關系。我要是畜牲,你又是什麼呢?」
「我是什麼?我就是要打你這頭畜牲的獵人!」雲蘿怒火攻心,渾身發抖,仰起頭來罵道,「你們這幫西廠出來的王八蛋,成天只知道吸民脂,喝民血,天生的強盜,地養的奸臣。你們到處‘打樁’,誣陷良人,還你跟那個姓谷的狗……」
「閉嘴!」
「住口!」
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同時叫道。
「你這個大膽狂妄的……」杜宇一手扶著樓欄,一手指著雲蘿,臉色變了數變,終于把後面的「逆賊」二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再罵,可別怪本千戶反臉無情!」
「雲蘿,真的不能再罵了。再罵,連你也成‘亂黨’了。」
這時,一個身型苗條的藍衫女子從人叢中擠出來。雲蘿扭頭一看,正是譚一妹。
第五章優曇婆羅花(1)
隘尸燒灼的惡聞還未散盡,番役們的鐵蹄已紛紛躍過奔跌的行人頭頂,向陸安州衙門口匯集。
半個時辰後,杜宇仰頭看了看陸安城衙門口高懸的扁額,然後翻身下馬,帶著手下一行及雲蘿,押著譚一妹公然闖進了陸安州府的大堂。
一進到里面,早有人替他搬過椅子,請他落座,直當大堂上喝驚定茶的周汝昌不存在。
倒是周汝昌這個不中用的州官見到他來了,連忙擱下手中茶碗,起身作揖。
他卻把手一揮,挖著耳朵連叫︰「免了!本千戶向來不喜歡這套繁文縟節。這次前來,不過是看在周大人是這里的父母官,有些事情,不能不給大人一個交待罷了。」
他雖是做了西廠掌刑千戶,官階其實也只比周汝昌大半級。
就算西廠權傾朝野,他又是谷大用手下第一紅人,但在湖廣行省的地頭上「殺人放火」,那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周汝昌聞言連連擺手稱不敢,「上差捉拿叛逆,特殊情況自然要特殊處理,又哪里需要來問過我呢?」先前大叫「草菅人命」的勇氣,已經蕩然無存。
「那雲妹呢,你有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杜宇轉向立在周汝昌旁邊的雲蘿,聲音立即變得柔和起來。
听出杜宇語調的變化,又瞥了一眼正被人五花大綁的譚一妹,雲蘿上前一步,抱拳答道︰「承情千戶大人,饒了劉家集百姓的性命!」
「雲捕頭這話說得!」杜宇眉頭一蹙,不滿地道,「我本來就不曾想要他們的性命,難道你們當我這個西廠掌刑千戶是土匪不成!」
你可不就是個土匪麼?眾人齊齊想到。
「徐飛,叫人抬那口鼎來。」
杜宇吩咐手下將先前立于劉家集街口的火鼎抬來。
此時那巨鼎中火焰早已熄滅,一名番役用木棍捅開煙灰,挑出一付尚未燃盡的尸骸,置于屋子中央。原來並不是人,而是一副小牛骸鼻。
「人人都說西廠的谷公公權傾朝野,手底下番役個個如虎似狼。可番役究竟是朝廷自家人,怎麼可能去學那強盜,動輒殺人放火、無視法紀?我杜宇自十四歲加入錦衣衛衙門,冬寒抱冰,夏熱握火,九年以來,雙手沾滿不下百人之血,但無一不是謀反大逆,合該當誅的!」
杜宇振袖含笑,凝視雲蘿,緩慢地將手雙手平舉至胸前,翻來覆去地檢視著。
他的手掌白淨如玉,指骨隆結,但掌指之間根本看不到普通習武者長年握劍所留下的繭痕。
不知道為什麼,這看似毫無意義的尋常動作,卻讓雲蘿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是想請她好好地看清楚這一雙手殺人的手。這雙手所殺死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為了他杜宇,而是為了朝廷。
錦衣衛緹騎也好,兩廠番子也罷,與公堂上所有的公差一樣,都是朝廷的棋子。即使是殺人、放火、燒街,也都是奉公而行。
他是在為自己的行為向她作解釋,既然大家都是當差吃皇糧,替朝廷辦事的,那她又有什麼理由罵他們呢?
這樣一想,雲蘿的心便突然「砰砰砰」的跳了起來。
則過頭不再去看杜宇的手掌,更不敢去看好友譚一妹此時面上的表情。
至于杜宇的那套說辭,她心中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只是此時心緒萬端,一時間也難得理清了。
一場大火燒出了譚一妹,但同時也燒盡了雲蘿最後的一點私隱。
自此之後,陸安州中所有的人都知道雲蘿和杜宇有一層曖昧不明的關系。
而出于對于譚一妹的負罪感,更讓雲蘿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叛徒,一個戴枷的囚犯,只要走在大街,後身便立即有千千萬把刀子在凌遲著。
但不管怎麼樣,在別人眼里,雲蘿和杜宇之間的關系,卻悄悄地發生了改變。
而這數日的陰霾,則像是天空中偶然飄過的雨雲一樣,落盡了,也就散去了。
餅了仲夏,城外旱情愈發嚴重。一連兩日,知州大人都縮在官邸里埋首公務,不再出門。
第三天午後,衙門口執事的差役個個無精打采、愁眉苦臉,只除了雲蘿跟趙六。
雲蘿剛從四十里地外的興王府探望老爹歸來,帶去杜宇送給她的「西廠秘制金創藥」。雖被老爹打灑了一地,但得知老爹在王爺乳母李嬤嬤的精心照顧之下,腿上的箭傷已經好了大半,心頭也就放松了許多。
此刻,她正在衙門口與送驛馬前來交差的趙六打趣,偶然發現杜宇獨行騎著馬朝城外方向走。一時好奇心起,便奪了趙六的驛馬,暗中跟隨。
不過片刻,追蹤到了劉家集鎮外那幢廢棄的地主莊園,已被對方察覺到。
杜宇發現雲蘿跟蹤自己,似乎並不覺得意外,反而沖她含笑招手,然後翻身下馬,進了莊園,直奔她上次養傷時呆過的房間。
咦,這家伙奇奇怪怪,究竟要做什麼呢?
既然被他發現,雲蘿索性大大方方跟上去。進到那屋子當中,兩人再穿進右後方的耳房,杜宇在耳房的妝台後面撥了一下,「 嗒」一聲,開啟了機關。一扇木門立即從牆上冒了出來。
「辛苦跟蹤了我大半天,想不想進去瞧瞧?」杜宇一把推開那暗門,指著那幽暗深處,對雲蘿笑得神秘莫測。
「里面難道會有一個什麼寶藏?」雲蘿探頭朝里望,好奇地瞠大了眼楮。
「雲妹,我發現你好似在故作天真。」杜宇啞然失笑,「上次你來療傷時,我就呆在這暗室當中。哪里會有什麼寶藏?」
「哼,上次在這里,你可是叫我‘丑八怪’的。」雲蘿嗔怪道。
杜宇瞥見她面上憤懣的表情,「嗤」的笑了。
「看來女人是不能得罪的,一個不小心說錯一句話,她都會記恨你一生!」
他說完,自己跨進那門檻,轉瞬沒入暗黑中。
雲蘿忙不迭地想要跟上去,剛抬腿跨進門內,裙角忽被門邊一個東西勾住,襦裙也被劃破了一個大口子。
「哎呀,我的裙子……」
這是她最心愛的一條襦裙,今天才是第二次穿呢。
可是杜宇卻未駐足,步腳聲越來越遠了。
拽了一下裙角,暗處的東西把它咬得死死的。雲蘿一咬牙,干脆動手撕裂了裙角,急速追趕上去。
倏忽從明處來到暗處,兩眼一抹黑,朝前走出二三十步便不得不停下來了,直至耳邊听到前方傳來「嘎吱」聲。
空氣中暗香浮動,間雜著一股紙張發霉的味道,令雲蘿覺得自己鑽進了一個書櫥里。正想出聲喚杜宇,猛然听到背後「嘩啦啦」一陣柵欄關閉的大響,下意識地問了一聲︰「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