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搖頭。「女乃娘,外頭的世界,很寬、很廣,他不必陪我困死在這兒。」雛鳥大了,本就該讓它離巢去飛。
「那你還有什麼好掛念的?」做到這分上,也已經太足夠了。
「我只是、只是——」明知道對方會很好,還是免不了牽腸掛肚。「女乃娘,他有捎任何的訊息回來、知曉他的現況嗎?」
「他連你都不肯理會了,還會跟我這老媽子說什麼嗎?」
「……」也是。不該忘了,那人性子有多拗。
「那便再等等吧。」也許等哪一日,氣消了,便會回上他只字詞組了。只是不曉得……他還能有多少時日可等?
「淨顧著談小少爺,都忘記了,老爺要您稍作準備,晚些到听松院與青嵐小姐一同用膳。」
提起那個名字,嚴君離明顯沉寂了下來。
「女乃娘,你說——我這樣做,究竟對或不對?」
「您想太多了,那是自小便訂下的親事,你縱是有心替人想,對方還不見得領你這個情。」
嚴君離輕嘆。
想來,袁青嵐也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若能由得自身作主,好好女孩兒,誰願嫁進一樁朝不保夕、進了門隨時得準備當寡婦的婚姻里?
這親事,早在袁青嵐出世那一日,便定下了的。那一年,正是他九歲初逢生死大關那年,把爹嚇壞了,也真正信了那高人所言。
同年,二姨娘的大哥家里頭添了個女娃兒,爹深謀遠慮,本就想早早為他訂下一門親,待到女方成年以後迎進門,好為嚴家留下一滴血脈。
巧的是,青嵐八字恰恰與那高人所言相符,能夠福蔭于他,爹當下哪還管得他同不同意,擅自作主與二姨娘議妥此事。
前些年,還有小恩在,那孩子有極重的不安全感,因為生命中只有他,怕他成親後從此被新婦霸佔所有心思,無所不用其極地居中作梗。他不是不知,只是放任著,由他去,親事就這麼一年又一年地延宕下來。
小恩走後,他又借故閃避了幾回,今年,怕是避不過了。
他撩袍起身,撫去儒衫上淺淺的縐褶,臨去前,不忘謹慎地掩妥房門——即便主人已然遠去,這一方之地,永遠為其保留,永不易主。
美其名是用膳,實則為制造機會讓未婚夫妻多聚聚,好培養感情,因此,吃沒兩口,爹和二姨娘這兩位陪客便找了個借口托詞離去,留下兩人四目相對。
說生分,也不真那麼陌生,逢年過節,袁家會過府來走動走動,小住上數日,年年都能見上幾回面。
但若要說到熟悉,他們從未真正分享過彼此的心事,不清楚對方對這樁親事所抱持的想法,以未婚夫妻而言,他對她幾乎稱得上是一無所知。
他只知道,這女子有著溫靜如水的性情,應是不難相處。
用過晚膳,兩人一同漫步園中。
甭男寡女,寂夜獨處,是不適宜,但兩人已訂下親事,早晚是要過門的,也就沒太拘泥禮數。
「嵐兒——」他頓了頓,再道︰「爹說了,年後便要將咱們的親事辦一辦,你怎麼說?」
「……嗯。」袁青嵐斂眉,輕輕一頷首。
「你——我是說,你真的確定嗎?我這身子,無人能擔保過得了今日,還有沒有明日,依我原先的想法,本是不打算成親的。你人生還長著,犯不著為我搭上大好的青春年華。」
既是不能白首,成親只是自誤誤人,他從一開始便借故拖延,怕的就是有個萬一,至少人還沒娶進門。
雖說守望門寡對女孩家閨譽亦是有損,好歹總強過一生守寡,沒真誤上人家大姑娘一生。
這些日子,爹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前年的一場病包是拖垮了根底,一日不如一日,他看在眼里,總是難受,父親為他操煩了一生,難道晚年還不能教他順順心嗎?
既然爹希望他成家、親手抱抱孫兒,他總能為爹達成一回心願。
只是——愧對了女方。
「嚴大哥!」她聲音輕輕地,卻極堅定,仰首道︰「自嵐兒曉事以來,便知你會是嵐兒今生的依歸,無論是否已進嚴家門,都是一樣的。」
所有人,自她幼年時期便一再告知,嚴君離會是她的夫婿,那早已是根深柢固、牢不可摧的信念,她生來,便是要嫁他的。
因為她的這一門親,姑母能穩固在嚴府的地位,袁氏一家受嚴府金援,做生意也因有嚴府為靠而無往不利,用她一人,可換來一家富貴終生。
何況,這夫婿性情溫潤謙和,嫁他不算受苦。
嚴君離微訝,而後笑道︰「如此說來,我百般推托倒是誤了你。」
他記得——袁青嵐還與他的小恩同年,那今年也合該要滿二十,都被他拖成老姑娘了。
想想,爹的行事作風向來不都是如此強勢?只要于他有益的,無所不用其極也要為他所用,小恩便是一例,他又怎會以為,袁青嵐能幸免?
嚴君離的未婚妻,全梧桐縣有哪家敢要?真有,爹也不會容許他人奪佔屬于他的人,他要真有個萬一,她八成還是逃不過守寡的命運。
看來,她比他更早看清事實,也已認命。
「既是如此,我會稟明爹爹,年前選蚌好日子,把婚事辦了吧。」再拖下去,便是他對不住她了。
至少,他能給她個身分,待在嚴府里,名正言順,一生安穩。
回到觀竹院當晚,他躺在床榻上,徹夜輾轉。
終于下定決心,本該了了一樁懸掛多年的心事,卻是無由地難以成眠。
他起身披衣,憑欄仰望穹蒼一輪月華,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走到逸竹軒來。
「我要成親了。」他低低地,對著空無一人的寢房低喃。
以往,小恩對他的親事是百般阻撓,現在听聞此事,不知是否仍會耿耿于懷?抑或一笑置之?
「你,會回來喝我這杯喜酒嗎?」
多年情分,當真就這麼一筆抹去?三年了,他還是無法相信,兩人最終的結果是形同陌路,心底一絲絲未滅的火苗仍在盼著,盼遠方那人,會回來見見他、真心為他送上一句祝福。
輕不可聞的「咿呀」聲,在這深寂夜里,格外清晰地傳入耳內。
他頭也沒回,對那拾級而上的人道︰「女乃娘,你去歇著吧,我再坐一會兒便回去了。」
這老人家,是真心拿他和小恩當自個兒的孩子看待,時時掛念。
包早的時候,尤其是在小恩剛走的第一年,他常是整日呆坐在這間房,看著那人用過的每一樣物品,一待就是一整夜,渾然不覺時光流逝,也難怪女乃娘不放心,時不時地要來尋人,提醒他該歇著了。
來人輕巧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便再沒動靜。
他疑惑地回眸,這一望,便怔住了。
「小恩?!」他倉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著凌亂步伐上前,神情難掩激切。「幾時回來的?怎不跟我說一聲?」
「回?」相較于他的熱切,慵懶倚靠門旁的身影,顯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回」,這兒,有我容身之處嗎?」
有啊,一直都有的……
嚴君離哽著聲,無法成言。
「你走吧,這兒已無你容身之處——」
這話是他說的,是他親自為小恩整理行裝,逐離身畔。
心知他怨氣未消,只得默默受下尖銳諷言。
「剛回來,累了吧?我喚人打點一下逸竹軒,好讓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階前,困惑回眸的同時,那冷嗓悠然接續——
「我回——既然你堅持用這個字眼,那就當是「回」吧!我回來三日了,已經在听松院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