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全副心神都放在教養意同上。學過一回教訓,他對意同的教養不再那麼百般寵溺,該嚴格時,他從不讓步;該關懷時,也懂得適可而止,就怕把他性子養得跟某人一樣,任性固執得教人頭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因此,意同敬他、愛他,卻不至于放肆無狀,小小年紀便乖巧懂事、深知分寸,善體人意得該教某人汗顏到天邊去。
意同已慢慢曉事,關于身世他從沒瞞過意同,血緣是天定,他無權悖逆倫常,也說過,他該去與自個兒的生父熟識、親近些,父子倆同住一處,卻是形同陌路,未免悲哀。
何況,孩子年紀尚幼,他自個兒避世,不代表意同也得陪著他一生困在這觀竹院里頭。
意同偶爾會問,親爹是個什麼樣的人,由他口中,去描繪父親的具體形貌。
一開始,他總是不知該怎麼說,他以為會很難,試著開了口,一句、兩句……慢慢地,也就愈說愈順口。
那個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很鮮明,不曾模糊過,無論是性情、面容、還是那一度讓他傷透腦筋的怪脾氣。
他很意外,一路說來,竟能如此平和,淡淡地,沒有太多糾扯疼痛的情緒,將那人在心中存留的記憶,拓印到兒子腦海,讓嚴知恩的孩子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意同說,他不想考取寶名走仕途,而是想從商。
他告訴意同,士農工商,商人是敬陪末座,不會受到太多敬重的。
意同卻回他︰「可是看一文錢在自己手中轉出百文、千文、百兩、千兩,這比較好玩啊。」
「……」他曾考過功名,但並無心仕途,爹也不贊同,說他寬厚正直的性子,在官場只會被生吞活剝,走上仕途不見得就好。
他想,他是沒太多東西能教給意同了,但嚴知恩可以,既然孩子想從商的話。
近來,他開始正視這件事,讓幼童長年待在觀竹院並不妥,孩子需要接觸不同的人、事、物,開拓襟懷與視野,如此長期下來,只會將意同養得封閉內向,這不是他樂見的。
他思考著,或許該讓人傳個話給嚴知恩,讓他將意同帶在身邊好好栽培,未來或許也能與他一般,成為出色的經商人才。
只是——意同這一走,就真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尚未將心底的盤算付諸實行,那一年才剛入秋,他便感覺到身子有異。
許久不曾出現過的胸悶與疼痛感,一縷、一縷襲來,到最後,密集得連每一寸呼吸都窒疼難當。
這發病前的預兆他並不陌生,只是這幾年冬天都安然度過,幾乎要忘了還有這道陳年宿疾,今年才剛入秋,便來勢洶洶得教人措手不及。
像是累積了數年,一次爆發,病勢來得又快又猛,難以招架,當天夜里,他就發起高熱,半昏半醒的意識里,仍掛念著身邊有孩子,意同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怕是嚇壞了。
「父親、父親——你怎麼了?」耳邊,是孩子心慌的叫喚,小小的手掌覆上他的額。
以往還有掬香,現在連掬香都嫁出去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饒是再早熟懂事也無法處理這種情況。
他張口想回應、想安撫孩子的情緒,卻是力不從心,模糊的視線中,見孩子抹了淚,突然轉身往外跑——
意同……
氣如游絲的音浪,被卷至無邊黑暗中,徹底奪去他最後的神識。
卷四知恩
「為你取這個名,不是提醒你要回報我什麼,只是單純希望你快樂,對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靈才能有真正的寧靜與喜樂,不願未來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單純的赤子之心給扭曲,遺失了最初、最單純的喜樂。」
「這些話……」嚴知恩喉間哽了哽。「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他或許……便不會為了斗氣,而犯下那些讓他無法原諒的過錯。
「我以為……你是懂的。」
四之一、相思漫漫幾時休
折騰了大半夜,嚴君離病勢穩定下來,退了熱,如今正沉沉睡去。
嚴知恩靜立床畔,凝視著那張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後,終于有了動作——
輕輕地,像是怕擾了誰,小心翼翼過了頭地在床邊落坐,傾,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棲般的力道貼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動、與溫度。
「你就——這麼恨我嗎?」低抑地啟了口,沙啞嗓音滿布痛楚。
都病成這樣了,也不肯跟他說一聲,真那麼決絕,寧死也不見他——要不是意同機靈,知道要來找他——他打了個寒顫,完全不敢想象後果。
門邊傳來聲響,他迅速坐直了身,見孩子遲疑地站在那兒,一如只身跑到听松院來找他時那般,充滿驚懼、惶惑的不確定感。
他知道這個孩子,以往嚴君離會讓掬香帶著意同出來走走看看,他曾在遠處瞧過幾眼。
他招招手,讓孩子過來。
嚴意同踩著小小的步伐靠近,抬頭仰望他,輕輕喊出聲︰「爹。」
案親說,雖不知是哪一日,但見到了一定要喊人,他听話。
嚴知恩當下說不錯愕是假的,他沒喂過這孩子一頓飯,更沒教過孩子什麼,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卻完全沒有掙扎地認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嚴君離教得好,讓孩子知足喜樂、心靈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這一生失敗透頂。
他張臂將孩子抱上腿膝,問道︰「掬香呢?」怎會讓一個孩子驚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干什麼去了!
「嫁了。」
「幾時的事?」
「年初的時候,父親作的主。」
也就是說,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為有掬香在,他信得過,這丫頭對嚴君離是絕對的忠誠,真出了什麼事也會找他,誰知掬香離開嚴府,卻完全沒人告知他。
他又問了幾個問題,才知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倆,便再無其他,日常用度,僕人只是如期送來作數,哪管得里頭的人死活。
他听得胸口抽緊,絞痛不已。
這就是嚴君離要的嗎?不準他過問、不讓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為了過這種婢僕輕慢、死活無人聞問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計較,可一旁的人有多難受,他知道嗎?
一雙小手爬上他頰畔,輕輕撫拭,他這才驚覺,淚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擔心父親?」
很怪的語法,但他听得懂。
「嗯,很擔心。」
「那為什麼……都沒有來看過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說,如果有什麼事,就到听松院找知恩少爺,但是不可以讓少爺知道。
他那時,其實很疑惑。「他會理會嗎?」
「會,一定會的。再也不會有人比知恩少爺更在乎,以後你就會知道。」
不必等以後,他現在……好像就有一點點知道了。
爹看著父親的時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錯,怕父親不再喜歡他、想哭又不敢哭出來、怕被父親听到時的樣子……大概就是那樣了。
他去的時候,本來很擔心,怕被趕出來,而且爹在審帳,看起來很忙的樣子,要是被打擾會不會不高興?
他還在煩惱要不要喊人,爹就發現他了,完全沒有疑惑他是誰,就開口問了他怎麼半夜跑來這里?
知道父親生病,爹連一瞬都沒有耽擱,好心急地趕過來,他在後面追得好辛苦,半途還跌倒,爹看見了,回頭抱起他又繼續跑。
那是他第一次給爹抱,有點驚訝,但是——感覺還不壞。
他有點懂父親所形容的那個爹了——那個看似冷漠又難以親近,可心其實很溫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