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上) 第3頁

她嘴角翹起。「不過眼下沒事了,我這兒恰有萬用解毒丹,區區鶴頂紅、砒霜、赤蠟蛇毒之流的毒藥,皆能輕松解之不在話下。督公昏迷時,我給你喂了解毒丹,也在你左頰傷口上抹了藥膏,是小女子家里特制的東西,很具奇效呢。」

杏眸輕眨,細細梭巡,略顯得意的語氣轉成喃喃般的低語,「真好,瞧著左頰上的口子已然合起,痕跡變淡,應不會留疤才是。」

一只柔荑大不敬地探來,路望舒頭略側,以手背及時揮開她的踫觸。

姜守歲直起上身,手被揮疼了也渾不在意似的笑嘆。「督公左邊眼尾下的小痣原來是暗紅色,得近身去看才能辨得出真顏色,以往只能隔著距離匆匆瞥見,不想今日有這般機緣。」

路望舒眼角一抽,暗自調息後鎮定道︰「話說了這麼多,莫非是要本督記得你的恩情?」

聞言,姜守歲一指輕撓著臉蛋,表情靦腆,「當然得讓督公記得小女子的好啊,督公中毒,我替你解毒,還把香軟榻子讓給你睡了個飽覺,待你睡醒了又陪你說話……我這麼好,督公可不能恩將仇報,回頭命手下尋我酒坊的麻煩。」

路望舒眼角抽跳得更重,終于瞧出些許端倪。

「本督暗夜遇襲又落陷阱,姑娘一開始便知本督身分,卻直到現下都未向官府或宮里遞消息,原來是怕你的酒坊遭官兵包圍,若被不分青紅皂白地疑為刺客同謀,當真生出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所以想同本督先說個清楚明白才肯放人,是嗎?」

姜守歲忽地「噗哧」笑開,忙抬袖掩唇,頰面泛輕紅。

「本督說得不對?」鳳目微眯。

「不是的,督公說得對極。」她很快回答。「小女子與你之間,本就不願生出誤解,有什麼皆說個清楚明白,這樣最好……不過我沒要扣著你不放,督公如今清醒了,事兒也跟你說清了,你若想走,小店哪里敢多留。」

她話說得坦然,路望舒又因這份坦然忽覺心跳異樣。

什麼叫與他之間不願生出誤解?

她這話入耳,實令人渾身不對勁兒!

「在本督看來,姑娘這算盤打得可精了。」他目光略沉,語調徐緩,有種山雨欲來的氣味。「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早知本督將遇襲,所以趁勢讓本督落入陷阱,神不知鬼不覺,隱密到連襲擊我的那些人亦覺察不出,對他們而言,本督宛若憑空消失……」

「嗯,那然後呢?」她笑抿櫻唇。

「然後你大膽出手替本督解毒,我若得救,你便于我有恩,能容你順勢攀附享榮華富貴,這間酒坊更能咸魚翻身,名響帝都。倘使救不得,本督毒發身亡,一條命暗暗了結于此,姑娘也能毀尸滅跡來個船過水無痕。」

他說完,發現鵝蛋臉上的怔愣表情挺妙,柳眉兒飛挑,杏眸圓瞠,小嘴忘記合上。

姜守歲很快便回神過來,清清喉嚨忍笑般道︰「欸,是督公多慮了。首先,小女子的酒坊絕非『咸魚』,用不著翻身的,雖談不上名響帝都,但熟客甚多,老主顧常來常往,生意算得上興隆。」

「再者于我而言,要解去督公身上的毒絕非難事,因此一開始就不存在『救不得』那樣的可能,又哪里需要毀尸滅跡?」

「為何不可能救不得?」他下意識問。

路望舒這個反問全憑本能,亦是雞蛋里挑骨頭,皆因眼前女子太讓人難以捉模,是他從未見識過的。

然而她並無答話,臉容略側,輕斂眉睫,唇角那一絲笑意淡若清風卻藏有深意。

路望舒的心又一次怦怦重跳。

他難以精準理解,但隱約間似能讀懂她的眼神和那一抹笑,彷佛無聲說著——他若毒發身亡,她如何舍得?

「轟」地爆出巨響,有極度陌生的什麼在胸中炸開,震得他神魂發麻。

從未有過的熱氣透出毛孔,滲得他背部一片汗濕,為了不出糧只能死命抵擋。

結果就在你我皆無語又像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狀況下,他的問話被她有意無意地略過。

只見她撓撓臉蛋沉吟著,最後慢悠悠問道︰「是說……嗯……小女子雖無須督公過慮,卻還是想刨根究底問個水落石出。」她吞了吞津液,臉頰紅紅,「若小女子真是想借機攀權附貴,巴著督公這棵大樹吃香喝辣,督公允我攀附嗎?」

她那帶試探的提問,路望舒最終選擇忽略,充耳未聞一般。

他不作答,卻是從皂色常服的暗袋中取出通行鐵牌,直接拋給姜守歲。

「讓你的人拿著這塊鐵牌去錦衣衛宮外指揮所,傳本督之意,命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

盡管他聲音清冷,面無表情,姜守歲內心仍喜孜孜,皆因捧在手心里的那方鐵牌,這玩意兒又沉又冰,上頭除有細致的雕紋,更鐫刻著「御賜通行」四個大字,一瞧便知能憑著它在皇城宮中暢行無阻。

「督公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意交托,想來小女子適才那一問,督公的答覆應是允的。」她非常能順著桿子往上爬,抓著鐵牌,雙眸都笑成兩道彎彎月牙,殷勤又道︰「這御賜之物太過貴重,既是督公托付,那小女子亦不能辜負所托,錦衣衛的宮外指揮所就由我親自去一趟。」

姜守歲帶著御賜鐵牌欲踏出自個兒院落的同時,一名精氣神十足的老嬤嬤替路望舒送來一盅滑蛋粥和幾色醬菜,還備上一壺清茶和兩塊糕點。

即使姜守歲對那位老嬤嬤盡說軟話且拼命使眼色,老人家仍光明正大瞪了他好幾眼,顯然極不樂意這酒坊的女老板同他親近,擺盤在他面前時力道甚大,茶水因此還溢了些出來。

似乎……已許久沒被人如此對待。

敢明目張膽鄙視他、對他大不敬之人,這些年都被他殺盡了吧?

那麼,他有何理由要放過這座酒坊里的人?

此際屋中僅他一人,下意識飲著淡香清茶,腦海中浮現的一幕幕令他氣息陡窒了窒。

彷佛歷經過雜七雜八的一團混亂,到得現下一人獨處,才讓思緒能夠倒轉回去,細細品茗般回想那女子到底都對他說了什麼。

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

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

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溫柔的眉眼,笑意不絕的神態,從容且認真的口吻,她憑什麼這樣?

雙耳異常發燙,他探指去模,發現那股熱氣已然不受控,從心口源源涌出。

他在她面前死死撐住的面皮,此刻熱到近似著火,都不知一張臉紅成什麼樣兒。

調戲。

他這是被姑娘家玩在股掌間了嗎?

她圖他什麼?

真是為了攀附權貴,不惜舍了女兒家的矜持和名聲,不知羞恥地貼靠上來?

抑或,她確然真心?

不可能的,這不可能,路望舒,听好了,這絕無可能。

嘴角僵硬一扯,灌酒般一口飲盡杯中清茶,他重重放下茶杯。

其實這一日天未亮,姜守歲便醒了。

整座帝都尚在睡夢中,如此靜謐,酒坊外陡然響起的雜沓腳步聲便格外引人留意。

循著聲響,她透過一個個圍牆暗洞往外覷看,在瞧清那個遭刺客狙擊的目標人物時,一顆心怦怦急跳,那心音重到都能震動自個兒一雙鼓膜。

這是一個絕佳機會,她不能放過。

她想接近這位正遭刺客追殺的當朝權宦,並被他所識。

所以督公大人因遇劫避到酒坊外純屬巧合,但之後跌進大酒缸陷阱則是她有心的操作。

能近近看他,仔細端詳那張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男子面容,當真是件奇妙的事兒,只是以錦衣衛先逮人下獄、酷刑加身,然後再細細查案的作派,為保酒坊眾人不受牽連,她怎麼也得等他清醒過來,博他一個好感,才好通報他的屬下前來相迎。

結果持著那方御賜通行鐵牌走出酒坊不到一刻,便見錦衣衛滿大街搜尋,攪得人心惶惶,應是路望舒出宮久久未歸所惹出來的。

她于是大膽上前,亮出那方御賜鐵牌,直接表明欲見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

鐵牌的威力著實令人吃驚,短短半刻,趙岩已出現在她面前,態度異常恭敬。

姜守歲心中暗喜,想著眼前這位副指揮使應是路望舒的心月復,得知她是持鐵牌者,待她猶如貴人,那便說明了這方鐵牌是路望舒極為私人之物,見鐵牌如見路督公本人,而路望舒敢輕易托付,證明他至少是有那麼一點點信任她……即使僅有一點點,也足以令她心花綻放。

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1)

等她領著趙岩一行人回到酒坊,錦衣衛們听令列隊在鋪子外頭,趙岩則隨她快步入內。

這陣仗立時惹來街坊鄰居與行人們關切的眼神,但僅敢隔著一小段距離觀望,畢竟錦衣衛出馬,沒誰敢大剌剌上前圍觀。

酒坊里的氣氛兒也不尋常。

姜守歲一踏進自家鋪頭,就見大小伙計和幫佣的大娘、婆婆們直沖著她擠眉弄眼,跟著才知,原來是她「藏」在院落里的男人自個兒走出來,還胡亂逛起酒坊。

少數幾個知情的人懶得去攔他,大部分不知情的人則被她「屋里藏男人」一事嚇到忘記要攔,所以也就任由督公大人在偌大的酒坊里信步閑晃。

大伙兒替她指路,一指指到後院的大酒窖。

未經督公傳喚,趙岩不敢擅進,遂恭敬候在酒窖外,姜守歲這個主人家只好先進去一窺究竟順便幫忙通報。

推門,走下沿壁而建的石階,踏進酒窖重地,映進她眼中的是那碩長挺拔的背影,男子正背對著她,面對那道從上到下的螺旋梯軌打量。

這……是在研究自個兒是怎麼中招又如何滾落到酒窖里來吧?

腳步聲入耳,未回首已知來者是誰,路望舒語氣徐緩,彷佛有些心不在焉的說︰「從外圍那道石牆暗門,到那口會自動封蓋的大酒缸,再到這一條梯軌,計算得如此精密,操作起來這般流暢,你這酒坊用來逮偷酒賊的機關,瞧著不像尋常圈套,倒有幾分奇門遁甲的模樣……」

略頓,他旋身向她,目光深邃,皆是辨不出的意味。「竟不知姑娘還擅此奇技。」

姜守歲下意識輕拿了下鼻子,咧嘴笑,神態像很不好意思。

「什麼奇門跟遁甲,小女子當真不知,酒坊里這座從上到下一麻溜兒的機關是我家老太公的手筆,而今老太公成仙去了,這座機關平時的上油保養,小女子是能做得到的,但若需要修繕,那得從別的地方請來能手,總歸是我不成材,僅從太公老人家身上習得釀酒這一門技能,幸得還能腳口,也管得了大伙兒一日三頓飽飯。」

見他嘴角一勾,透著涼薄,似認為她在跟他打馬虎眼兒,她內心嘆氣,遂提醒道︰「吩咐之事已辦妥,督公要見的那位趙岩趙大人,此刻就候在酒窖外,是否讓他——」

「將它打開。」他截斷她的話,俊秀下巴朝嵌在地上的一方石磚努了努。

姜守歲絲毫未掩飾訝異神情。

她挑著秀眉,一會兒才莞爾道︰「督公逛起小店這座酒窖逛得可真夠仔細,連這『窖中窖』都被你瞧出來,果然好眼力。」

地上滿滿鋪就石磚,也不知他如何覺察出其中的不同。

「也好,擇期不如撞日,剛巧有一物要請督公品監。」她低柔說著,隨即斂裙蹲下,按著順序敲點四塊石磚,第四下甫落,石磚滑開,地上立時出現一個小方洞,洞挖得不算深,洞內事物一目了然。」

路望舒盡管察覺到地磚底下有異,卻找不出打開之法。

這座酒坊處處透著謎團,本以為迫她解開這一道機關可以發現點什麼,結果方洞中就藏著三壇子酒,石磚一滑開,酒氣整個撲上,香氣竟透壇而出。

他先是一怔,過了三息才辨出那透壇的香……原來是梅花清香。

他看著眼前女子陸續將酒壇子抱出,又從一旁架上取來兩只試酒用的小玉碗,再看她出手俐落地拍開酒壇的紅泥封口,拔了塞子,用竹制酒杓舀了些酒分別倒進玉碗中。

她將其中一只小碗盈盈捧到他面前,微微屈膝作禮,柔聲道︰「藏酒窖中窖,這扇地磚的小窖門一開,酒香噴泄而出,便是熟成之時……還請督公賞臉,一起品一品這三年窖藏的梅花酒。」

所以意思是說,倘若他沒命令她打開這座窖中窖,那三罅梅花酒還可繼續窖藏著,而越藏,酒定然越發香醇,價值更能節節攀高。

如今一開窖,這窖中窖自然形成的酒氣全散,三綽梅花酒一下子成了「三歲酒」,僅僅三年窖藏,老酒醇釀什麼的完全排不上邊,也就值不了多少錢。

路望舒想明白她所說的,心中並無歉疚之感,但對于遞到面前的那一碗梅花酒,待他意識到時,已接在手中。

「那小女子先飲為敬。」姜守歲像要證明梅花酒絕對無毒似,捧起自個兒那只玉碗,先行啜飲一口。

她微斂眉眼,略歪著腦袋瓜,兩唇輕輕抿挈,默默品評這剛開封的梅花酒。

路望舒沒察覺自身正被她的舉措和表情所驅動,亦舉碗就口,學著她啜飲瓊漿。梅花酒,琥珀光,雅中醇,淡里香。

他的口腔里先是被偏濃的甜味佔據,隨即一股微辣酒氣漫上,滋味漸漸堆疊、交融,尾韻在舌根和喉間纏綿,酒香回甘。

是給女兒家飲的酒,這酒,並不合他口味——雖如是想,他仍再次啜飲,一口接一口,未留意面前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

姜守歲忽而道︰「這梅花酒是我親手所釀,取名『梅香』……那一年初來帝都,頭一回見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樹的花瓣釀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咳!咳、咳……」最後一口酒沒能順利滑入咽喉中,路望舒只覺酒氣突然噴涌,膚下熱氣驟然飆升,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抑下胸中與喉間那股騷亂,狠咳了幾聲終止住。

「喝太快嗆著了嗎?」

憑本能,她一手抓著袖口上前欲替他擦拭嘴角,他沒讓她踫著,頭一甩迅速避開,玉碗在他指間被捏出裂痕。

最終,他將破裂的小碗放在一旁酒架上,頭也不回地躍上石階離去,未回她一字半句。酒窖里,姜守歲安靜佇足,好半晌才見她雙肩微垮,搖搖頭苦笑。

「是太自來熟,把人驚著了吧?」她喃喃自語檢討著。「然後他這個人啊,好像除了酒坊里的機關,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欸,連我姓什名啥都沒問,想來對他而言都是一樣,不過區區一個小老百姓……」

胸房里悶塞塞的,她承認,是有些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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