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上) 第9頁

袁一興急急吞咽唾沫,抿了抿嘴。「是、是慈安宮的宮女,明蘿。」

路望舒神情陡凝,「竟是甄太後身旁的一等宮婢嗎……」

「師父,明蘿姊姊待我是真心的,我倆相互喜歡,她沒有嫌棄咱們這樣的人,就像師娘待師父您那般,師娘……我是說姜老板她……」

「住口!」薄唇吐出的斥喝聲沉靜有力,立時阻斷袁一興焦急的解釋。

路望舒斂下眉目深深呼吸吐納,費了些勁兒穩下心神,再抬眼時,漆黑眸底浮掠過近似無奈的情緒。

他語速很快道︰「皇上傳召,眼下承元殿那兒還有正事待辦,本督沒空听你細說,等把正事料理結束,再來好好審你,你自個兒想好了該怎麼說……若說服不了我,後果如何你心里清楚。」

倘是在以往突發這樣的事,他老早就幾記大耳刮子抽過去,敢隱瞞他這個師父與宮女私相授受,根本無須听什麼解釋,先來讓他飽揍一頓再說。

但他的心態不知不覺間有所改變,此際只覺自己像也在某條陰溝里翻船了,一時間竟沒辦法義正詞嚴地教訓徒弟。

一甩袖,他調頭就走,待跨出院落頓覺有異。

他這座宮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該如此時這般人靜默。

瓦頂、角落不見半個廷衛,連負責守門的少侍亦無影蹤,院內幾盞照明用的石燈籠倒都點上,幾簇火苗兒隨夜風影動搖曳,那火光瞧著竟顯出幽涼氣味,暖火燒出冷意,有詭。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來傳召的嗎?」路望舒問得從容徐慢,身嫗定住不動,直覺背脊泛寒。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邊的大太監,與他私下亦頗有交往。

如此不尋常的夜中時分傳他進承元殿面聖,按理得由心月復太監親自來傳才是,為何不見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來,那為何連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也沒能瞧見?

此時凝神細思,承元殿上召見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見他,通常只會在大殿後的乾元宮,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內院寢居,如此才適合他內侍太監這等身分的人物進出。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

那麼,這份召見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誰發出?

他緩緩側首,目光朝斜後方的袁一興瞥去,後者一張臉白慘慘,兩只眼楮瞪得圓大,驚恐之色浮現,水氣亦隨之涌出。

「師父——」微躬的身軀驟然跪下,他跪爬過來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須臾間已哭得幾乎泣不成聲。「師父,興兒對不住您,嗚嗚嗚……咱瞞了您好多事,對不住、對不住,咱不是人……」

「把淚給本督止了,好好說話!」路望舒厲聲斥喝,背脊暗暗竄起的寒涼漫向四肢百骸。「皇上當真在承元殿嗎?還是出事了?」

「皇上他、他被……太後她……」袁一興猛地搖頭,用力揪扯著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師父別管了,您快走,趁還來得及啊!咱們這兒離外圍宮牆甚近,您快些走,趕緊離開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個兒是泥菩薩過江,他也保不了您!」

宮變。

甄氏一族的外戚勢力被明里暗里一再翦除,路望舒以為對方如今的能耐頂多暗中搞搞刺殺的活兒,明面上再也翻騰不出什麼浪來,結果是他小覷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等事。

這一夜,甄太後的黨羽打著「清君側」的名號直入承元殿,實則行逼宮之實,為首的正是甄太後的長兄、前左相大人甄栩,而他路望舒便是君王身側必除之惡。

他未料到的是,當年他親自向弘定帝舉薦的皇家侍衛大統領蕭毅,不知何時竟爬上鳳榻,成了甄太後的入幕之賓……

許多事皆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但他沒能察覺,很大的原因歸咎于他對徒弟袁一興的絕對信任,還有他對自身眼光的過度自信。

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收的徒弟,聰明伶俐,一點就通,性情亦屬良善,卻也容易受他人操縱,當然,他也絕沒料到那孩子最後會敗在男女情愛上——

「咱和明蘿的事被太後知曉了,太後震怒,說要將她杖責至死,但太後娘娘又說,除非……除非我肯配合著幫點小忙,就可保明蘿姊姊安然無虞。」

配合著……幫點小忙?

利用他的絕對信任,對他這個師父隱匿宮中實情,對太後與禁軍大統領的奸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放任外戚勢力直闖禁宮,將他逼至絕境,這都僅是「幫點小忙」而已?

明明不該笑,他卻仰天哈哈大笑,生生笑出兩行淚來。

什麼兩情相悅?什麼互相喜歡?那個名叫明蘿的宮婢能拿出幾分真心?

一切皆是甄太後操弄的手段啊!

他的傻徒兒只因某個女子不嫌棄他是「無根之人」,便死心塌地賠上所有,什麼皆是策劃好的,一切都是虛心假意,傻孩子啊,還不滿一十七歲,懂什麼情啊愛的?

那你呢,督公大人?

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你,便能懂得嗎?

腦中那一記反殺般的自問,問得他一身大汗淋灕,胸中的跳動瞬間熾熱,酥麻如遭蟻噬之感沿著脊骨竄上,一路沖上腦門兒,震得他即便臨死都忘卻懼意。

他家傻徒兒在幫最後一個「小忙」時悔了,但實在太遲,他沒能逃出那座吃人的皇城,

已然倒戈的禁衛軍包圍過來,在蕭毅的帶領下,宮中侍衛里三圈、外三圈將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

「骯髒閹宦,殺你都要髒了我的刀!」

「不過就是一只沒卵蛋的臭閹狗,還想要只手遮天、蒙蔽朝野上下,我等正義之師當為國為民、起義誅之!」

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

結局是袁一興慘死在他眼前,因為為時已晚又愚蠢無比地替他擋刀擋箭,那瞬間,他模糊地覺得笑出眼眶的淚水,那里頭都像裹著血。

驀然間就有些懂了——

如他這樣,三十好幾,在突如其來的情愛面前依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他有何立場和資格去要求一個十七歲不到、情竇初開的少年,在情愛面前能沉著又冷靜?

罷了、罷了,他不怪自家的傻徒兒了。

若刀箭加身那就來吧,他的命終結于此,那便如此。

較覺得過意不去的是少年皇帝對他這個眾人口中所謂的「骯髒閹宦」、「沒卵蛋的臭閹狗」的重用和托付。

依他所見,少年帝王確實能有一番作為的,無奈外戚與世家大族的包袱太過沉重,要改革舊法、推行新政,處處受到掣肘。

弘定帝若沒了他這種既無氏族之累、更無後顧之憂的人當槍使,就算能在這一場宮變中存活下來,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終也難免要變成外戚手中的一顆棋子,屆時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亂刀揮來,刀光閃得他兩眼難張。

許是最致命的一刀揮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斷頸之感並未引發多大的痛苦,即使後頭又身中多刀,他腦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覺不到什麼痛楚。

他被斬殺在院落內,距離宮外是那樣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們往後日子無他照看,可否能過得安好?

他也已無法再見到她。

姜守歲……果真應了她那一句,他與她後會無期……

思緒滅去,最後的一絲意識如星辰殖落,無止境的黑暗籠罩而下,余下的氣息從胸中盡數泄出,心脈靜止。

他的命,斷得俐落,死得徹底。

莫名有一道聲音敲擊著耳鼓,似遠似近響起,是誰在說話?

突然間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貫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顫——

「喂!醒醒啊!你這小子該不會嚇昏過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後頭還有好幾個孩子等著閹割,沒空跟你閑耗,你、你再不醒來,這單子生意咱不接了,訂金入咱袋里,之前你關禁閉挨餓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誰!」

路望舒驀然張開雙眼,驚覺一層厚厚黑布覆住雙目。

他什麼也看不見,但那人說的話、那依稀听過的聲音,加上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夾雜著難聞的尿騷味,骯髒到幾令他作嘔的感覺毫無預警涌上。

他脊柱發寒、頭皮發麻,整個人由里到外、從上到下抖若篩糠。

緊接著就發現了,這一具顫抖抖的弱小身軀正被五花大綁地固定在一張木板台上,肩膀被壓下,頭發被扯緊,腰際亦被牢牢按住。

他認出那聲音,也認出這一室的氣味。

他竟然夢回十二歲之時,回到這一處密不透風正要進行閹割之術的蠶室中!

人死如燈滅,于是在徹底斷氣前回馬槍般來了個走馬燈,要他回顧?所以這是夢嗎?

這是……夢吧?

第六章  靜候卿再來(1)

不……不對!這不是在夢中!

一切太過真實,不論是嗅入鼻間的、听進耳中的,還有這一具肉身被扎扎實實踫觸到的感覺,那觸感清晰到令他全身上下的寒毛瞬間立起,渾身顫栗,這感覺……太、太、太過真實!

「住、住手啊……住手!住手啊啊——」他本能地爆出吼叫,昂起頸子激切狂喊。

此刻的他,那一副再完整不過的陽物正被一條細繩系緊後高高吊起。

根部遭束縛之感正隱隱作痛,若非事前被灌下好些烈酒,頭昏腦脹的,胯間所感受的疼痛應該會比現下強上好幾倍吧?

這一場閹割是他年幼時的惡夢。

父死寡母再嫁,他被遺留在原地,真真嘗盡了世道的艱難。

他早就一無所有,飄零于世,任誰都能欺負太過弱小的他。

此際,專業的刀子匠手中所握利刃若然割下,隨時都能將他與自個兒的命根子和子孫袋斷個干淨,就如同他記憶中那樣,一刀切下,一刀兩斷,從此的路望舒無根無子,失去身為男人的真正活法。

不……不!

淚水莫名奔泄,他克制不住哭得非常難看,把蒙眼的黑布都哭濕了。

「等等,請、請住手,我沒有被嚇昏,只是……只是有些難過,有些舍不得,想再瞧上一眼,大爺們行行好,能否揭開我眼上的黑布條,讓我再仔細瞧瞧自己的寶貝兒,記住寶貝兒的形狀,那、那將來等我老去,也好相認啊。」

閹割之前躊躇不舍的例子多了去,刀子匠們也不見怪,畢竟是斷人子孫的缺德活兒,得講究個你情我願,馬虎不得。

「看吧,仔細瞧個夠,真不願意千萬別勉強,咱們立時將你松綁,放你出去,誰都不耽擱誰。」刀子匠說話的同時,已解開那層蒙眼的黑布條。

路望舒與刀子匠眼對上眼,近距離交會,瞳仁兒震顫,有隱晦又明確的什麼從那雙漂亮鳳目遞射出去,直穿對方神識。

「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過了,閹割得無比徹底。」路望舒喃喃自語,緊盯那解開他眼上黑布條的瘦高男子,異常認真且嚴肅地輕語。

負責按住他肩頭的另一名大叔扭起黑眉,直接開罵,「說啥子瘋話?你這小子的子孫袋還整副好好、高高吊著呢,刑過個屁!胡言亂語是哪根筋不對啦?你那……唔,不對……怎麼回事?你小子等、等一下……」

路望舒沒允對方那一聲「等一下」,鳳目迅速對上那人雙瞳,用的仍是再真切不過的語氣,重復道︰「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過了,閹割得無比徹底。」

「你小子真有病吧?想騙誰?專程來鬧的是吧?」負責固定他腰盤骨的第三位大叔瞠目狠瞪,但下一瞬就發現兩名同伴狀況不對。

「喂,鐵大、二頭,你倆怎麼了?突然定住不動是怎地回事?眼皮子眨也不眨,連眼珠子都不動,該不會中邪了?喂喂,別鬧啊!你倆別想捉弄人,後頭還有一堆活要干啊,還有你這小子安分點兒……唔!」

逮住對方朝自身望來的目光,瞬間施術,按路望舒以往習得的經驗,越是脾氣暴躁、心緒不穩之人,越容易中招。

瞧,他同樣的話才又道出,上一刻還朝他怒斥的大叔已抖著嘴皮安靜下來,忘記那些欲吐出的話,黝黑臉上神情麻木。

「替我解開,放我下來。」路望舒針對第三位中招的大叔再下指令。

「是……是……解開……放下來……」喃喃自語,眼神呆滯,但雙手倒是听話地動作了,大叔不僅將路望舒的四肢松綁,還解開懸著他整副子孫袋的細麻繩。

一獲自由,路望舒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躍下那張閹割台。

可惜他忘記這具身子有多瘦弱,長期受饑挨餓,加上催動氣血驀然施術,他雙腳還沒踩穩便腿軟跪下,兩手撐在地上,連連嘔出幾口鮮血,連鼻中也涌出血來。

有人撈起他的身軀,將他安置在一旁的擔架上,是那位負責閹割的刀子匠。

他心頭陡驚,以為所施的術已失去作用,卻見大叔三人各司其職,等他被擺平在擔架上,有人替他蓋上被子保暖,有人端來湯藥欲強灌……

路望舒這時才記起,眼前這些是受閹割者所受的照護,因為他已「閹割得無比徹底」,三位大叔僅是下意識完成後續之事。

一會兒,他被抬到後院的一間小屋里安置。

屋中幾乎密不透風,還燒著地龍,這是為了不讓受閹割者著涼生病,路望舒開始昏昏沉沉,感覺體內酒氣未消,加上適才配合著灌下那碗鎮痛寧神的湯藥,眼楮都快睜不開。不……昏沉的主要原因,極可能是毫無預警連三次的施術。

當年之所以拜魯清田為師,正因親眼目睹魯清田施這一套攝魂術殺人。

無須弄髒自己的手,眼神接觸加上言語誘導,穿透對方神識,重塑五感的記憶,扭轉成以虛代實的狀態。

那次遭施術之人是東宮太子,這一晚,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儲在夜半時分揮刀自砍,抹脖子那一下把自個兒的咽喉都切斷,死意十分堅決。

經過暗中一番查探,路望舒後來才完整拼湊出此中的前因後果,說來說去,皆為情。

當時年屆四旬的魯清田在宮中有一位自小便相識的同鄉,是一位在尚膳監當差、領有內官品級的姑姑,姓溫。

據聞,這位溫姑姑放棄出宮嫁人的機會,願老死在宮中,全為了魯清田,甚至厚著臉皮主動提出想與他成為「對食」的關系,但魯清田從未答應,而他之後也再無機會答覆她。溫姑姑死在東宮太子手里。

僅僅因為一次不小心的湯灑意外,把太子的襟口給弄污了,表面大度的太子爺當場未發作,暗中卻命人將溫姑姑吊死在尚膳監的中梁上,弄得像似她畏罪自盡一般。

堂堂東宮太子都饒過她,是她自個兒不領情,偏要死給眾人看,把東宮的德行和善意都給污辱,更是玷污了後宮內廷,實屬大罪,最終竟連尸身都不得入鹼,被直接拉到城外的亂葬崗棄尸,任野狗和烏鴉啃咬啄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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