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卿長安(上) 第7頁

「唔咳咳……」這下子換他驀地噴出氣泡,把所剩不多的氣息全部泄光。

是她嚇到他了。她好像總在讓他受驚嚇。謝馥宇內心五味雜陳。

見他五官皺起快不能呼吸,即便他覺得她很可怕,也要先過了眼前這關再來怕她。

這一次換她去攬他的腰,挾著他往上方游去,雖說得多負擔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在海中的她依然能仔細避開那些掉落下來的岩石木塊等物,她以自己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帶他浮出海面。

「謝小宇,在這兒呢!」裴元擘早已爬上自家船只,見她終于冒出頭便張口嚷嚷。

謝馥宇聞聲游近,先讓同伴們將不知何時昏過去的傅靖戰抬上船,自個兒再攀著繩梯上去,兩腳一落在甲板上便急急朝昏迷平躺著的人跑去。

「傅長安,醒醒啊!傅長安你醒醒!」她拍打他的面頰好幾下,力道越下越重,發現不太妙,趕緊掰開他的嘴確認口中並無異物,跟著俯下頭往他嘴里吹氣,連吹了四、五口氣後又去按壓他的左胸,揉他的肚月復,如此不斷重復。

「傅長安,你來這兒干什麼?專程跑來死給我看的嗎?傅長安,你他娘的給我醒來!」

當真又急又氣,既驚且懼,全身濕透連眼里都要濕了,她兩掌交迭重重往男人月復部一壓。

「嘔——咳!咳咳咳——」傅靖戰猛地嘔出兩大口海水,側首狂咳不已,咳得滿臉通紅,但到底是張開雙目了。

等他勉強穩下,撐身坐起,發現甲板上有好幾雙眼楮全瞪著他直瞧,仿佛他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稀奇玩意兒。

他不在乎被看。

他只在乎那人願不願意看他。

目光與同樣坐在甲板上的謝馥宇對上,他不再挪開,瞬也不瞬直勾勾望著。

此際剿寇之戰已大事底定,海面上的圍捕亦紛紛收網,這般功勞江湖人是不會跟官兵們爭奪的,接下來便也沒有漕幫眾人什麼事,如若有事,也是交給裴元擘這個老大頂著即可,眾人可以打道回府吃香喝辣睡個飽覺。

但謝馥宇卻忽地立起,語調持平道︰「周大人那些操作輕翼小船追捕海寇的手下,好幾個掉海里了,我再下去探探,或許有誰需要幫忙也不一定。」

道完,她誰也沒再多瞧一眼,直接翻過船舷縱身往海里跳。

傅靖戰臉色微變,目光停駐在她消失的地方,忽而一張古銅色的面龐晃進他的視野中,正大光明沖著他笑出兩排白牙。

「閣下好了不得啊,我可從未見過謝小宇慌成這般,她把你帶上船時緊張到亂吼亂叫,那模樣著實精彩,我瞧她都快哭了。」

裴元擘兩腿開開蹲著,一手摩挲著輕布胡渣的下顎,津津有味地打量眼前這位據聞是從帝京遠道而來的公子爺。

至于「據聞」,自然是從河道提督周大人那兒听來的,周大人對此人甚是恭敬,又讓此人隨軍觀戰,而今發現此人竟和謝馥宇是舊識……嘿嘿,他原先對這公子爺沒啥感覺,如今是興趣滿滿啊!

一名漕幫小兄弟接話道︰「老大您說錯了,宇姊不是快哭,人家是真哭了,咱明明看到宇姊眼眶發紅、眼里有水氣。」

另一名兄弟聲音微顫。「咱也看到了,好……好驚嚇呀!宇姊上回眼眶發紅掉金豆兒時,咱記得是出大事了。」

「就是大順、麻六和戈子竟不知死活地不問自取,把宇姊珍藏的最後一甕‘透瓶香’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宇姊知道後氣到哭,最後三人在外頭逃了五天五夜還是被宇姊逮住,險些遭活埋。」有人跳出來解答。

裴元擘听著亦感慨得頻頻頷首,「那是那是,我也記起了,當時可真鬧騰啊,鬧得漕幫的尋常業務還因此擱置了整整五日,損失可不小。」

他又笑嘻嘻看向帝京公子爺,語氣真摯道︰「能一來就把咱們家謝小宇弄到落淚,那可真干了大事了,所以閣下究竟是誰?與咱們家宇兒又是怎樣的關系?」

他不喜歡這位漕幫少主。傅靖戰內心斬釘截鐵如是暗忖。

這一趟領著皇命的東海行,他在來到之前自然是盡可能地網羅消息,將許多相關的人事物捋清,所以,他當然知曉蹲在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漕幫少主裴元擘,年二十有五,與他同齡……與香香亦是。

他對裴元擘並無惡意亦無偏見,不喜歡此人僅因為對方話中動不動就提「咱們家謝小宇」、「咱們家宇兒」,那「咱們家」三字當真刺耳至極。

他亦不喜歡此人外表仿佛大大咧咧粗魯不文,實則心術幽微精明難測,就像此時又听著姓裴的語帶機鋒道——

「不過話說回來,閣下與咱們家宇兒看著是舊相識沒錯,但既然是舊相識,怎會不知謝小宇她水性冠東海噢,不,不是‘冠東海’而已,是‘冠天朝’才對,她是能能活在水中之人,閣下竟是不知嗎?見她遲遲未浮出海面,你便焦急難當、不管不顧地跳下海想救她是吧?如此你急著救她、她又哭著救你的,唔……這可就奇了妙了……」

被討厭了卻還完全無知的裴姓少主蹲在那兒摩攣再摩拳下巴,最後真有點拿不準,干脆兩手一攤,大嘆問出,「說熟呢又沒很熟,說不熟又像挺熟的!誒,所以說到底,閣下到底是咱們家謝小宇的誰啊?你給哥哥我說清楚?」

第五章  是為你而來(1)

他,傅靖戰,是她謝馥宇的什麼人?

關于裴元擘那似綿里藏針的提問,傅靖戰原就打算置之不理,也剛巧河道提督周大人聞訊趕了來,對方的座船甫靠近便听到他哭天喊地般驚呼——

「世子爺啊!安王世子爺啊!就說不能下小船觀戰的,您這般身分可不能那樣涉險,同下官一起待在主船上運籌帷幄才是正理,那小船又輕又顛,都把您顛得掉海里了,否真真要嚇破膽,您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于是他的身分隨著周大人的狂呼驚喊公然爆開。

當場,那姓裴的漕幫少主挑眉揚唇,雙臂盤胸再次對著他上上下下打量。

「喲,原來咱們家謝小宇還攀權附貴結交到一位世子爺,還是安王世子爺呢。」笑笑的語調有些陰陽怪氣。

傅靖戰這個安王世子爺近幾年來不僅名動京師更是名響天朝,他是當朝太子之摯友兼得力助手,亦是朝中近年來甚受聖上倚靠的新晉臣子。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如他這般身分的「強龍」在面對「地頭蛇」漕幫少主之時,亦不能隨心所欲,拳起一拳落……即便他甚想朝對方吊兒郎當的面龐給一記猛拳,又或者一拳直擊對方肚月復,打得他腸胃糾結跪地不起,但礙著種種原因仍得忍下,尤其不願惹怒那個多年前棄他而去的某人。

好像分離的這些年來,他早已被某人剔除在命中之外,即便重逢了,不管以往有多濃多重的情與緣,皆雲淡風輕。

可是他依舊是夢里人,等著春歸來,所以多年後再次面對時才會如此綁手綁腳,心懷忐忑,而更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變得裹足不前。

今日,河道官府與民間的漕幫勢力兩相結合之下,剿匪海戰從發起到結束無比成功,繳下的大小船只和不義之財難以數計。

白日吵雜紛亂的喧囂揚長而去,一切回歸平靜。

在這一個與以往相較格外平靜的夜晚,傅靖戰身在暗處覷著眼前所見,卻覺內心加倍凌亂,亂到幾近自我凌遲……

距離甚遠了些,他听不清楚岸邊的兩人到底說些什麼,只覺那兩人相處起來無端親近,漕幫少主是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他說著說著忽地將一臂搭上那女子肩頭,親昵得令人眼紅。

而這一端,以為誰也不會來干擾的地方,底下的細軟沙子仍余留白日天光的暖度,潮水來來去去,謝馥宇面對著一片仿佛靜謐卻無比詭譎的夜月海面靜坐著,這是她獨處的所在,直到有一人不放過她地硬闖進來,一闖闖到她身邊,勾肩搭背直白問——

「那人是你的老相好吧?雖不知你倆當初為何分開,但哥哥我勸你別想太多,無須苦惱啊,心無旁騖地從了那位安王世子爺,人家如今在朝堂上可是當紅炸子雞,咱覺得這筆買賣還挺劃算,你覺得如何?」

謝馥宇賞了對方一記手拐子。「滾!」再一把推開那張笑得太讓人討厭的臉。

裴元擘揉胸又搗頰,委屈道︰「我還不是為了你著想!你瞧著還是挺在意人家,人家瞧著也很在意你,你都多大年紀了,女兒家的青春年華萬不能蹉跎,咱們好不容易等來一頭肥羊,再不嫁人真要獨活一輩子嗎?」

「你才肥羊!你還是肥馬、肥豬、肥牛!」當真氣不打一處來。

謝馥宇邊罵邊惡狠狠捶過去,兩人隨即以拳掌見招拆招搏斗了一小會兒,她忽而發笑。

「你笑啥兒?」停招下來,裴元擘驀地感到背脊發涼。

謝馥宇嫣然一笑道︰「我這是福至心靈突然想通了。」

「你、你想通啥兒?」不太妙的感覺慢慢擴開。

「我想通了,原來自個兒身邊早就有一頭肥羊,哪天真想嫁人,就把自個兒嫁給哥哥你,咱倆一起搭伙過日子,你說好不好啊這位哥哥?」語調還故意放得又軟又膩人,展臂欲搭上對方肩頭。

裴元擘渾身起雞皮疙瘩,雙臂守貞般環抱住自個兒,猛搖頭。

「不好不好,你別過來,別睹龍我,哥哥我心里頭早有別人了,身子和心肝都是別家姑娘的,你別過來別過來……哇啊啊——還來啊!」最後只好很沒種地逃之夭夭。

謝馥宇哼哼笑著,望著裴元擘驚恐逃跑的身影,笑著笑著神情又變回一開始的沉靜寂寥。

今夜這一片閃爍月光的大海無法平息她內心的紛亂,也許在海面下能尋得一絲清明。

于是卸下靴襪,她起身走向大海,當海水漫至腰身時,她如一條曼妙大魚潛入海中,殊不知這一連串的舉措引得窺伺之人再難躲藏。

傅靖戰在她一步步走向大海時,腳步已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

他不知道她的想法,亦弄不清自身在想什麼,只是牽掛擔憂,但下一瞬卻記起裴元擘所說的——她是能活在水中之人。

她耳後能生腮,那是他親眼所見。

她的身影消失在海面上了,他下意識停下腳步,心中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填滿,她前去的地方,那是他傾盡全力亦難觸及的所在。

正因如此,她對他刻意的疏離則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此際海面下冰冷寂靜,被人惦記著的女子讓自己沉入很深很深的海中,她喜歡這片真空般的世界,海流緩慢拂過全身,體溫一下子已適應一切。

不知過去多久,感覺海水流動的變化,她徐徐張開雙眸,一張與她五官相似的女子臉容出現在面前。

那女子下半身輕擺著漂亮的大魚尾巴,細密的魚鱗一直往上半身延伸,細膩地覆蓋了大半的胸部。

她豐厚的長發在水中浮蕩開來,身上鱗片泛著銀輝,襯得那張臉以及肩頭和雙臂上的肌膚雪潤無比。

這是謝馥宇此生所見最美麗、最不可思議的生物,而這位鮫人族的女子名喚「銀瑤」,正是她家阿娘。

七年前她只身來到東海尋親,走訪探詢了沿海一帶無數個漁村,確實有漁民曾親眼目睹過鮫人族在海中出沒,且看過的人還不少,這給了她莫大的希望。

然後她便每日隨漁民們出海捕魚,在一次突如其來的海上暴雨,小漁船來不及回航,在狂風巨浪中翻覆,掉進大海中的她這才知曉自個兒耳後能生腮。

她能夠在水中呼吸吐納,體溫與目力很快適應海中一切,當時驚覺到身體在變化,下一刻便覷見一道身影快速朝她游來。

她人生首次遇見鮫人,那來到她面前的鮫人族女子與她有所感應,無須倚靠人類的言語,心有靈犀便能相通。

她終于找到自己的親生娘親。

據說鮫人的天年比人類多上三倍有余,也就是可活至兩、三百歲不成問題,算起來她家阿娘不過四十多歲,以鮫人族的年紀來算猶然青春年華,外貌看起來自是與她相當。

當然,那一場海上的狂風暴雨並無造成任何人傷亡。

娘和她把與她同船的三名漁民全數救上岸,之後母女倆有一次長談,那是在隔日夜里,她家阿娘裂尾為腿從海中而來,穿上人類女子的衫裙來到她賃下的小屋。

她們徹夜說著聊著,不停地說著聊著,仿佛想彌補那麼多年來缺失彼此的遺憾,所以不斷地說著聊著——

「你幼年時未見‘擇身’,一直是個男娃兒,你爹戰死殉國後,帝京鎮國公府遣人來討要你這根謝家獨苗……那時娘仔細思量過的,把你交給祖父祖母撫養,鎮國公府定能讓你享榮華富貴,你會過得自由自在,一生順遂。

「娘雖能裂尾為腿在陸地上生活,但無法一直維持下去,每隔一段時候就得回到大海中,你那時是人類娃兒的模樣,不曾顯露出丁點兒鮫人族的特性,那時便想著,你既然是人類,還是得讓你回歸陸地上的生活,你若跟著我,也只能在這沿海小漁村里生活。

「而今你尋了來,以這般模樣歸來,娘這心里是既疼痛又歡喜,舍不得見你受苦卻又無比歡喜能與你重逢……」

這一夜,娘親對她所有的提問皆毫無保留地給出答復。

她家阿娘真不知道啊,那樣的真誠實透著實撫慰了她的心,讓混亂到近乎碎裂的她得以喘一口氣好好緩下,能允許自己去重整修復,並試著放下過去,慢慢接受已成為女兒身的這一副軀體,接受這樣一個身心歷經磨難的自己。

她喜歡娘親,喜歡母女倆沉浸在深海中無須言語的心靈相通,不過這一回有些尷尬和不自在了——

「宇兒不開心嗎?不僅不開心,還前所未有的煩躁,為什麼呢?」

當娘親的音訊傳進她腦海中,一時間有種避無可避的無助感,好像再怎麼遮掩都躲避不開。

她在娘親面前就是這般赤果果。

「那是因為……我想娘了……」

她確實思念娘親,海中與陸地分開生活,她得空了才能見娘一面,拿這個當借口也挺能打混過去。

身為娘親的銀瑤並未再追問下去,卻是拉著謝馥宇的手一起在海中暢游。

她擺動著那條既優雅又強而有力的魚尾,讓女兒無須靠雙腿踢水亦能感受自身好似變成一條大魚,活得自由自在。

當海面上浮出兩顆腦袋瓜時,水光映月,月光映水,淡淡銀輝仿佛也映上母女倆相視而笑的容顏。

突然,銀瑤的眸光從女兒的臉上移至她身後不遠處的岸邊上。

目力絕佳的她微挑柳眉,開口時柔嗓如吟。「看著並非漕幫的人,是一位陌生男子呢,好像專程候在那兒。」略頓。「可是宇兒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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