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卿長安(上) 第8頁

謝馥宇聞言倏地調頭去看,就這麼一眼,只覺方才在海中恣意暢游、自在飛揚的一顆心又被塞進諸多意緒。

「不過是一位故人,沒事的。」她重新振作。「娘,那我回去了。」

銀瑤沒再追問,僅帶著笑撫了撫女兒的臉頰,隨即沉進海里。

謝馥宇也很想再次沉進海中,但躲得了今晚躲不過明朝。

她朝岸邊游回,游至淺灘立起,一步步走回擱置鞋襪之處,而傅靖戰便佇立在那里。

見她渾身濕淋淋直滴水,傅靖戰立時解上的薄披風欲為她披上。

「不必。多謝世子爺美意。」她很快退開,目光有些不敢與他對上,遂彎身拾起自己的鞋襪。

曾經是親密無間、無話不說的好友,分別七年,如今卻連好好說句話都不會了。謝馥宇自知理虧,畢竟當年她對他干下那事……實在沒臉面對。

好煩躁!

氣氛凝重且尷尬,仿佛連海風都被拖累,吹在身上忽覺粘膩潮濕。

在一陣壓得人幾難喘息的沉默後,她听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輕沉嗓音,問著——

「……世子爺嗎?莫非你連我的名字都不願再喚了?」

胸口被那話中的怨氣狠狠捧疼,謝馥宇倏地揚睫。

這會兒終于與他四目交接,卻無法辨明他此刻神情究竟是怒是恨,抑或是其他什麼,但那雙長目深邃得宛若這片大海,像能吞噬掉她亦在包容著她。

煩躁到心悸,她眸光再次飄開,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傅長安,如今你替朝廷辦差,此次會來到東海想必亦是領了皇上的旨意,倘若我沒猜錯,應與海防之務相關,你是為了查明海防內幕、揪出內鬼而來的,是嗎?」

她想同他說的是,既然領了聖旨辦皇差,那就該把差事視為第一要務,他與她之間那亂七八槽的渾事還得暫且擱下。

但,她竟然听他道——

「香香,我是為你而來。」

男子語氣鄭重,語調徐慢,一字字皆像大船定錨,重重砸進她心底。

謝馥宇回過神來時,男子手中的那件薄披風已披上她的肩頭,那人正在幫她系緊披風帶子,她本能又要躲開。

「別躲,好好披著。」傅靖戰這一次有點使強的意味,沉靜吐息。「雖是夏夜,但岸邊海風甚大,你又渾身濕透……我瞧著不順眼。」

謝馥宇不禁僵在原地。

此刻他如此靠近,兩人僅余半臂之距,她才意識到自己需得抬頭仰望他。

當年他們倆身長相當、身形也相當,經歷七年的離別,再重逢她依然是十八歲時的身長,盡管較尋常姑娘家高上許多,與如今的他相比卻明顯矮了一個頭,而身形就更加比不得了。

她與他,一個是女子凹凸有致的體態,一個是寬肩勁腰的男子體格。

雖說他的體魄沒有裴元擘那般形于外的虎背狼腰,卻是一樣的挺拔筆直、落拓灑然,是身為女兒家的她難以仿效的姿態。

有人就是有這般本事,自身如沉浸在深海之中那樣寧靜,卻使旁人宛若處在狂風暴雨里。

她不禁膽怯,又不想讓他察覺到她的怯懦,于是死死定住兩腳,不躲不逃了,像要往這樣一片細沙底下扎根。

第五章  是為你而來(2)

近身替她系好披風細帶,傅靖戰並不退開,自顧著喃喃般徐聲道來,「當年你來與我辭別,未料你會說走就走,待我尋去鎮國公府,那里早就沒有你的身影……後來是你的女乃娘徐氏私下告知,你當真離家出走,當真來到東海尋親,你當真把帝京種種盡數拋去,再不流連。」

謝馥宇辨不明他的神情,更听不懂他語調中的喜怒哀樂,好像他敘說著,她只得靜靜去听,因為對他很是虧欠,對他無比心虛。

傅靖戰問︰「你曾說過,你娘就住在東海海里,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為你的娘親是絞人。適才與你一起浮出海面的那人,便是你娘親了?你尋到你家阿娘了,是嗎?」

時隔多年,她老早記不清當時發著燒處于異變期的自己,到底都對他說過什麼,但他問及她娘,謝馥宇下意識緊咬內唇女敕肉,毫無遲疑地頷首,「我是尋到我家阿娘了,她確實是鮫人族女子,而我體內亦有鮫人血脈,你待如何?」

為何會問出最後一句?

充滿防備般築起高牆,這是為何?

無端尖銳的話語一出口,謝馥宇便悔了,但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她再次咬咬內唇,勉強平息心緒,眸光不願再與他對視般往下挪移,雙目最後平視著他的前襟。

兩人又陷入古怪的沉默氛圍,然,還是得靠傅靖戰出聲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口氣緩了緩,道︰「若然回到以往時光,你必會把我帶到親人面前好好介紹,番,你會讓我好好拜見你家阿娘,而非如今夜這般……」

謝馥宇有瞬間腦子里滿滿空白,簡直不知他都說了什麼。

她怔怔然望著,他繼續說道下去,像要把分別了這些年的情懷全數傾盡,他以輕沉口氣徐徐道出,「七年前,在你離開帝京後不久,整座京畿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熱疫所吞噬,疫情蔓延入宮中,在內廷宮中爆發,染疫而亡的人不計其數,當中包含了六名皇子與兩位公主,就連身為皇長子的東宮太子亦病逝于那場熱疫。」

謝馥宇微點了點頭表示知曉。「……女乃娘後來在信中曾提及過。」略頓了頓。「也告訴了我,鎮國公府還算安好。」而安王府亦然。

傅靖戰淡然一笑。「你那時候走得毅然決然、頭也不回,原來內心還是有所掛念。」

見她抿唇不語,他淡淡又道︰「皇上盡管子嗣甚多,但三皇子先天殘疾,五皇子與七皇子的生母出身著實太低,加上那一場熱疫在短短半年中奪去六名皇子性命,東宮之位空懸,結果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在染疫得以痊愈後便入了聖上的眼界里,後來被冊封為太子。」

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如今的東宮太子,傅書欽。

當年那個動不動就來鬧她,喊她「小香兒」、「香香兒」的同窗好友,而今已是天朝儲君。

謝馥宇記起在得知新任太子是何人的那個當下,內心當真五味雜陳。

人生際遇難料,如她自身,誰又能料得到?

「你與昭王殿下向來交好,他被趕鴨子上架逼上了太子之位元,自然需要倚靠你成為他的左右手。」

「你怎知他是被逼迫上位?」眉峰微動。

謝馥宇揚起下巴很快答道︰「他那個人來瘋的脾性,有什麼熱鬧都愛湊一腳,對皇位從未有過半點興趣,你要他天天正經八百去跟朝堂上那些老臣、權臣們周旋,若非情勢所迫,他才不干。」

傅靖戰露出兩人重逢以來的第一抹笑意。

那是打從心底涌出的笑,笑望著眼前這張水般澄澈的面容,整整七年過去,面前的人兒仍是當年十八歲的模樣,盡管五官輪廓柔和不已,那眉眼間依舊瀟灑恣意。

他道︰「昭王殿下他一開始確實不願意,但聖意難為,加上當時情勢著實嚴峻,自要當仁不讓。」

謝馥宇被他臉上那抹笑弄得有些臉熱,她撇開臉,內心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人更煩躁。

「所以,你到底還想說什麼?」裹在披風內的雙手悄悄環住自己。

傅靖戰道︰「我想說的是,我本該追著你到東海來,然熱疫爆發,京畿隨之動蕩不安,直到兩年前帝京才完全恢復之前的繁榮景象,自昭王登上太子之位,我領受皇命隨太子辦差,然此次前來東海,實是為你而來。」

謝馥宇聞言頭又發脹了。

她以前從不覺得傅靖戰難對付,鬧他、捶他什麼事都敢干,他對她總是包容放縱。

但如今他來到她面前,過分內斂的神態令人模不著頭緒,言談之間又教人心驚膽顫的,鬧得她好想抱頭仰天長嘯一番。

「傅長安,那你如今為我而來是想干什麼?」她嗓聲不由得高揚,夜色掩去滿臉通紅。

「你想從我這兒討要什麼?要我下跪道歉抑或想听我真心懺悔?我承認當年……那時候……我狀態不明朗,燒得頭昏腦脹,對你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今你突然來跟我討說法,我卻也無話可說!」

傅靖戰眼神微變,沙啞問︰「當年在綺園假山石室中發生的事,那時我們一起做的,你覺得是很不好的事?」

「當然很不好啊!那怎麼可能是好事?」她想都不敢回想,但這七年來從未或忘。

于是變得不敢想也不能忘,那羞愧的、難堪的、自我唾棄的心緒,時不時便要冒出來折磨人,常令她難以自處。

來到東海尋找到娘親之後,她才從娘那兒知道了許多關于鮫人族的事,明白了如她這般直至成年才「擇身轉性」的例子並非從未有過,但確實相當罕見,尤其她體內還擁有人類與鮫人兩種血脈,所有發生在她身上和體內的變化皆值得細究。

娘親告訴她,鮫人若成年了才進到「擇身期」,其過程勢必會比幼年時期的擇身來得難受好幾倍,轉化時間亦相對較長,這一點她徹底感同身受,十八歲歷經那一場變化,把她折騰得簡直死去活來,生生被扒了一層皮似。

娘還告訴過她,「成年擇身」與「幼年擇身」當中最緊要也最最不同的一點是,鮫人音在成年時期擇身,最終不管是變成男身或是選擇女身,皆須陰陽以定身。

陰與陽,女與男。

陰陽,男女之間行魚水之歡。

後身心皆定,從此男為男,女為女,男女有別,合則成圓。

當年她稀里糊涂進到「擇身期」,身子不住發熱,且連續發燒好多天,時而高燒昏迷時而低燒暈沉,腦子里沒一刻是清醒的,就連溜進安王府里要與傅長安辭別的那一日,她亦是發著燒。

然後她對他做了很不好的事,仗著兩人之間的情誼,仗著他一直以來的包容放縱,她騎上他的腰身,拿他當定身用的解藥。

而自那一次之後,發燒昏沉種種的不適離她遠去,身子徹底轉化成女兒身的她恢復尋常,不藥而愈。

她對他深感歉疚,真真沒臉見他,也覺得這一輩子兩人不會再見。

再也不見,那樣很好。

她謝馥宇最最不堪的一面曾盡數展現在他眼前,永遠別見面或可保住她丁點兒臉面,但老天不允,在彼此歷經了七年的世道變化,他竟然出現在她面前,特意為她而來。

這會兒,當她張口嚷嚷地回答了他的問話,傅靖戰臉色驟變。

像一時間千頭萬緒無法再多說什麼,那雙深邃亦凌厲的男性目瞳僅是深深盯著她看,瞬也不瞬,試圖要看進她內心深處一般。

謝馥宇忽覺有些頂不住他的注視,輕喘一聲驀地瞥開眸光。

他卻得寸進尺地朝她探出一掌,撫上她面頰的同時,感覺那長指指尖亦摩挲著她耳後那一小塊皮膚,那是浸入海水中便會裂膚成鯉的肌膚。

她驟然打顫,頓覺整個人都不對勁兒了。

溫燙燙的濕氣猛地涌上眼眶,胸口被一股無形且陌生的力道狠狠揪住,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傅長安你、你……滾蛋!」

她一把揮開他的手,再不敢與他獨處,起腳就跑。

她要他滾蛋,結果滾的那一個卻是自己。

誒,非常膽小如鼠啊她心知肚明,很可能這一輩子去到傅長安面前,她都別想自己能養到膽肥。

第六章  醉得夠厲害(1)

她謝小爺嚷嚷著要人滾蛋,憑她如今在東海一帶也算得上是地頭蛇一尾,被她罵浪蛋的人沒有不滾蛋的,偏偏他傅長安強龍壓境,不但不滾還一路尾隨,直到她溜回位在城內的住處。

東海這座「海滄城」是天朝著名的海防城堡,大城依山面海,南方正,北弧圓,俯視平面圖恰成「天圓地方」的格局,每日卯時正開城門,酉時正關城門,時時有官兵輪班守衛。

謝馥宇當夜從城牆角落的一道小門溜進城內,靠的是老早跟守衛官兵們混到臉熟,券上海滄城乃漕幫大本營是也,才讓她能如魚得水般溜進溜出。

她原本還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以為尾隨她不放的傅長安最終會被城門守衛攔下盤查,豈料……一切皆因她思慮貧乏。

試想啊,傅長安能在夜深人靜之際出現在城外海邊吹海風兼嚇唬她,自然就有本事通關回城。

他來到東海不過一日夜,海滄城的城門小兵都已識得他這一號人物。

她謝小爺在宵禁時候回城得用「溜」的,人家帝京來的安王世子爺宵禁回城時,走的可是正經八百的大城門。

欸,真要較真,人比人確實能氣死人,但……算了,如今的謝馥宇不過是游走人間的一抹魂魄,闖蕩江湖的一枚小卒,只求現世安好。

她吃得飽穿得暖,有娘親可以撒嬌,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塊兒作事,如此便足矣。

位高權重的安王世子爺跟她八竿子都打不著了,說什麼「他是為她而來」、「實為她而來」這樣的話,說的時候是那樣專注鄭重、語調纏綿,實則不過听听就罷了,不是嗎?

就算他所說的再真實不過,那肯定是來尋仇的。

七年磨一劍,只為找她一雪當年之恥。

所以他專程為她而來,拿她開刀,尋她作樂,當她又痛又亂又難受之際,也許能讓他的心情感受到些微彌補。

但,不管傅長安是不是為她而來,東海這一邊的海防司倒是確確實實因他掀起了一場驚天巨浪。

謝馥宇是後來才知,安王世子爺傅靖戰此次不僅是領聖旨辦差,更以「代天巡狩」的一品官身前來東海查辦通匪弊案。

當她得知時,人家那位頂著皇親身分的傅姓巡按大人早把整件事查了個底兒掉。

就在漕幫與河道官兵通力合作直搗海寇大本營之際,傅靖戰支使著一批直屬皇家的衛暗中行事,將那位搭上遠洋大船準備偷渡到四海之外的海防同知林大人逮了個正著。

海滄城很久沒有這樣鬧騰了。

剿寇殺敵抓通匪大壞蛋,接下來還得開堂審案,試圖從那個該被殺千刀的海防同知口中挖出蛛絲馬跡,跟著再順藤模瓜將涉案人士一把抓。

事情既多且雜,但咱們主事的安王世子爺行事作風當真快狠準,僅用了半個月就把整件海防漏洞的大案捋得清清楚楚,最後該殺的殺,該罰的罰,該抄家的抄家,這半個月以來天天讓海滄城的百姓們「看大戲」,為酒館和茶樓里的說書客和客人們提供談資。

謝馥宇亦是「看大戲」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認,安王世子爺辦差確實俐落,雷厲風行的手段確實讓人嘆為觀止,他說此次是為她而來,若然是真話,那她可得把自個兒的皮繃緊一些,得耐打耐摔才能挺過去。

大事底定後,巡按大人將海防大案的結果快馬加鞭送進帝京,東海這兒終于恢復日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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