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是真金不換的好哥兒們、好兄弟,如此,足矣。
話說這安王府的馬車雖說寬闊,如今被某人攤開修長四肢躺平後佔去大部分的空間,逼得同樣手長腳長的安王世子僅能屈膝守在一角。
縮坐在馬車角落,那姿勢絕對稱不上舒服,但世子爺並不想挪動,只為讓某人的病身能得些許安憩。
約莫兩刻鐘後,馬車抵達家門口。
傅靖戰讓自家小廝去敲鎮國公府的大門,他則幫著半醒的謝馥宇將衣衫理好,半扶半扛地把模樣像醉酒的人兒給帶下馬車。
鎮國公府的兩個門房開門一看,趕著要過來接手,傅靖戰沒把人交出去,這座鎮國公府里里外外他也都熟,遂一路將謝馥宇送回他自個兒取名為「瀟灑閣」的院落內。
主持瀟灑閣日常大小事務的是謝馥宇的女乃娘徐氏,見到傅靖戰送回寶貝少主子,徐氏的臉色瞬間慘白得嚇人,但很快便回過神來指使僕婢們做事。
結果甫安置好謝馥宇,傅靖戰竟然就被請出瀟灑閣,親自來請他離開的還是鎮國公夫人。
「香香這孩子當真玩野了,玩得都大中暑氣,承蒙世子爺照看,特意將他送回。」國公夫人年近六旬,保養頗為得宜,滿頭青絲雖已半白,笑著言語時眼尾嘴角僅現淺淺紋路。
這一邊,都被請出瀟灑閣了,兩腳還兀自站在人家鎮國公府前堂上不肯回府的傅靖戰忙開口道︰「國公夫人請听晚輩道明,香香他絕非中暑,他今日在蹴鞠場上突然發作,說是已連著好些天——」
「確實是中了暑氣無誤。」國公夫人鄭重打斷他的話。「香香的體質老身最清楚不過,從小到大都是如此,跑動得多了就發熱,但熱氣又困在體內發散不出,便是中暑的癥狀。」
傅靖戰微微瞠目。「不是這樣的,香香他……」
「安王世子請回吧。香香他沒事的,勞世子爺費心掛懷,當真有愧。」老人家仍溫和淺笑,一干僕婦和婢子們恭敬而立,人家完全不跟他急,讓傅靖戰想發脾氣都發不了。
很不對勁,所有事都不對勁。
然,使軟招不行,面對面又不能硬去沖撞,傅靖戰只得暗自調息壓下內心焦躁。
再繼續糾纏下去當真難看了,他遂抱拳一禮,徐聲道︰「那晚輩明日一早再過來探望,香香身子若然無礙,恰能接他一起上學。」
「打明兒個起,咱們家香香就不進國子監了。」國公夫人突如其來丟出這麼一句。
「這是……為何?」傅靖戰氣息微繃,對老人家有些顧及不了禮數,瞬也不瞬的目光顯得過分凌厲。
「安王世子爺身為皇親國戚應當再清楚不過。」國公夫人擺擺手笑道︰「你們這些孩子進國子監求學所謂何事?難道是求富貴、求仕途晉升嗎?不是的,不是啊,純粹是讀書罷了,真要進一步說,那還能結交各方權貴子弟,玩在一塊兒鬧在一起,如此而已,倘若能把書讀好,還能博一個‘帝京才子’的美名,也就這樣而已不是嗎?」
傅靖戰一時間無法反駁,氣息在胸中滾動翻騰。
國公夫人接著道︰「咱們家香香進國子監都有五、六年了,可他既沒打算下場考科舉,更沒想過當官,雖說在國子監每年考核出來的成績是挺不錯,但讀了幾年書也就足夠,往後自學便可,是該讓他見識見識其他事物,說到底,人活這麼一輩子不能光讀書啊,世子爺您說是不?」
傅靖戰思緒動得甚快,莫名間亦是鬼使神差,想也未想竟迸出一句,「國公爺與國公夫人莫不是要把香香送走?為何?是因香香這突如其來的病生得古怪,國公府容不得他?」
「放肆!」一聲渾厚怒喝乍響,震得堂上眾人凜然。
傅靖戰卻不懼,直勾勾注視那位甩飛錦簾、從後頭起居室大步踏進前堂來的鎮國公。
維持基本禮數,傅靖戰仍朝國公爺拱手一禮,神情卻十分緊繃。
「即便閣下是皇親國戚,頂著一個安王世子爺的身分和頭餃,那也不能在老夫的鎮國公府里胡言亂語、污饑我謝家。」老當益壯的鎮國公毫不客氣指著傅靖戰的鼻子直接開罵。
這明擺著是惱羞成怒了,如此明顯!
如此,是否就道明了他的推斷無誤?
他們真要送走香香?
傅靖戰還想爭個水落石出,但他到底是站在國公府地盤上,鎮國公一聲令下,一班訓練有素的黑衣護衛共一十二名,從四面八方急涌而至,團團將傅靖戰包圍。
結果就是毫無勝算。
十八歲少年郎即便習武略有小成,蹴鞠踢得甚好,卻也雙拳難敵二十四掌,何況黑衣護衛們還能組成陣形相逼,逼得傅靖戰節節敗退,那些護衛們只差沒用手中鐵棍把他騰空架出去。
當鎮國公府的紅銅大門在面前「砰」地一聲關起,守在傅靖戰身旁的貼身小廝不禁腿軟,一癱坐在地,顫抖抖地哭了。
「世子爺,嗚嗚嗚……咱們先別跟對方爭論了,那樣太吃虧啊,咱們先回王府吧,嗚嗚嗚……咱們好歹也養著一票府兵,真要開打,回去跟王爺商量過再打,您說好不好?」
傅靖戰絕對沒想打架,更不願意與鎮國公府交惡,他只是……只是太在意某人,以及這整件事太古怪。
話說回來,倘若真動起手來,安王府怕是輸定。
並非王府中沒有能手,而是他爹本就是個怕事的,起因于當年的那一場皇位奪嫡之爭太過慘烈。
當時皇室子孫與各部重臣們死傷慘重,他爹曾裝瘋賣傻刻意避開那場政爭,在當今聖上眼中,安王爺一直以來就是個得過且過的閑散王爺,如今要安王府挺身與鎮國公府對皆干,根本痴人說夢。
袖中的雙拳狠狠緊握,握到十指感受到疼痛再驀地放開,于是靜下心,緩下氣息。
眼前之事確實是他當局者迷,著實太過沖動,得忍。
而他能忍。
「回去。」澀然吐字,他轉身拾步,朝位在對街的自家大門步去。
一切是如此怪異且無理可循,但無妨,香香都十八歲了,只要他的病情轉好回復康健,以他一向張揚又愛笑愛鬧的性情,誰能永久困住他這只潑猴?
他會再見到謝家小爺的。
也許明日便能見著,屆時質問當事之人,所有疑問就都開解,豈非大好?
所以他,能忍。
第三章 被留下的人(1)
體熱持續升高,燒得整個人都要糊了似。
他應該是昏過去了,不知時間流逝,等到神識從黑暗深淵中泅出,只覺周身瘦疼不已,自個兒這一具身軀仿佛躺到都要變成老骨頭。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醒來時一室幽暗,連盞燭火也未點上,守在楊尾的一名小婢正靠著雕花床柱打盹兒,外間隱約傳來交談聲響。
小心翼翼拖著虛軟的身子下榻,沒把小婢子弄醒,再拖著腳步從八扇圍屏後走出,離開內寢間朝那聲音來源靠近。
在外間談話的兩人是自家祖父和祖母,謝馥宇原要推門踏出去,心想他這一番病得如此古怪,兩老定然極其擔憂,此際見他醒來不知會多麼欣喜突然卻听到祖父鎮國公低喝一句——
「說到底就是怪胎、就是異種,你看那孩子都成什麼樣了!」
謝馥宇推門的手篇然間頓住,身子下意識繃緊,竟一口大氣都不敢喘。
隔著一道薄薄的雕花門扉,鎮國公的粗嗓繼而又道︰「當年閩州沿海一帶海賊倡狂,咱們琮兒戰死在東海,不久那妖女便答應將孩子送來帝京,連她都不想養自己的骨肉……」氣憤的跺腳聲響傳來,「咱們是被那妖女騙了,那孩子根本……就是異種妖物,跟他那個娘親一模一樣!」
「不是什麼妖女妖物,國公爺這話說得太過分,香香也就是個無辜孩子,是琮兒的親生骨肉,是咱們謝家的骨血。」國公夫人忍淚低訴。「誰讓琮兒偏就喜歡那女子,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琮兒沒了,咱們難道還能要求對方留下嗎?本事再大也留不住啊!那香香不跟著祖父祖母,還能怎麼活?」
「國公爺息怒,國公夫人您也別傷心,小少爺他確實……情況特殊了些,也許派人前往東海尋找小少爺的娘親,從她那兒能找出解決之法。」外間還有另一道女嗓響起,聲音經易可辨,出聲勸慰之人正是女乃娘徐氏。
「東海那樣大,得找到什麼時候?香香這般……怕是禁不起耽擱。」國公夫人鼻音甚濃道。
徐氏略頓了頓,莫可奈何般嘆息。「想來,小少爺的娘親當年並非刻意欺瞞,畢竟誰也沒料到鮫人族的‘擇身’會出現如今的變故,按理說來,滿周歲便能確定性別,是男是女那是一錘定音的,倒不知竟有小少爺這般反復之狀,欸,最最可憐的還是咱們小少爺啊。」
「孽障啊!孽障啊——」
「嗚嗚嗚……我可憐的孩兒……」
國公爺的罵聲加上國公夫人的泣聲把在內寢間打盹兒的小婢給驚醒,後者見相上無人,趕緊跳起來尋找小主子身影。
「小少爺您醒啦!」婢子尋到謝馥宇的同時,後者終于鼓起勇氣推開那扇雕花門扉。
外間小廳中燭光瑩瑩,鎮國公負手而立,國公夫人由女乃娘徐氏扶著坐下,手中巾子不住地拭著淚,此時三雙眼楮倏地朝他望來。
「祖父口中的孽障罵的是誰?」謝馥宇昏昏然吐語,目光在他們一個個臉上游移。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謝琮是為國捐軀,未足而立之年便戰死東海,父親是鎮國公府的獨苗兒,皇帝老兒八成因歉疚而起了補償心理,對待鎮國公府便顯得格外禮遇。
他亦知父親當年駐軍東海時,與出身漁家的娘親相戀結成連理,這樁「任性妄為」私訂終身的婚事傳回帝京,想當然爾,祖父祖母當然難以接受。
鎮國公府是不認他家娘親這個兒媳的。
但事有輕重緩急,當時東海海盜猖獗,驅除賊寇、護黎民百姓平安為第一要務,在祖父祖母眼中,父親這樁私訂終身的荒唐婚事便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自他曉事以來,他就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每每問及自家娘親之事,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尚在襁褓中娘親便已病故,而且是亡于他爹戰死之前。
他們還說,他娘的墳瑩就在東海那座小漁村。
他曾想,等到哪天他能主事了,他要把娘親的遺骨從遙遠的東海移回帝京。
然,祖父母先前告訴他的、那些關于他娘的事,原來謊話連篇?
他娘還活得好好的,且一直就在東海?
什麼妖女妖物、什麼鮫人族「擇身」等等,到底真相為何?
「孽障……孽障嗎……祖父罵的是我爹?我娘?還是我?」吐出的每一字好似都化成白煙灼息,謝馥宇想把每個人的表情看清,但不容易。
他微微扯唇,搖首低喃。「呵,可不管祖父罵的是誰,我都是我爹娘的孩兒,這一聲‘孽障’罵的終究是我……」
「香香!」
「小少爺啊!」
迷惑成織,宛若巨大的網從四面八方罩來,讓人逃無可逃、掙月兌無望,謝馥宇頓覺胸中氣沉,呼吸欲絕。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他身軀不禁晃了晃,盡管手扶門扉還是沒能穩住,再次昏厥前,奔入耳中的是祖母和女乃娘的驚呼。
傅靖戰不再忍了,都大半個月見不到謝馥宇的面,他下定決心,今晚定要潛入對街的鎮國公府一探究竟。
自那一日贏得蹴鞠賽,他將發燒的他送回鎮國公府,之後遭國公夫人出面請回,又遭鎮國公祭出一干黑衣護衛逼退,隔日一早他欲登門探病,卻依舊被國公夫人阻擋在外。
老人家是領著僕婦們親自來大門口迎接的。
她生生將他堵在紅銅大門外,待他那是好言好語進退有禮,但機敏近乎妖的傅靖戰哪里听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老人家根本是專程來擋他,絕不讓他越鎮國公府這座雷池一步。
然後國子監當日就收到鎮國公府謝家的休學請條,甲字班的同窗們得知消息後頓時嘩然,眾人全圍著他討個說法。
試問,他能說什麼?
香香莫名病倒,他這個安王世子爺欲探病卻連鎮國公府的大門都邁不進去,是能給出哪門子說法?
想見香香一面,想知到底發生何事,想解開眼前謎團,想當面問個清楚明白,他一試再試卻每每緞羽而歸,所以不忍了,再忍下去很可能要嘔血三升。
「大哥瞧啊,綠兒的指甲好不好看?」
「小東西」大剌剌闖進他的寢居,一下子晃到他跟前來,舉起女敕蔥般的十根指頭晃啊晃的向他展示,八歲的女娃兒笑得天真無邪。
「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馮姑姑跟綠兒說了牛郎織女的故事,今晚他倆會在喜鵲搭成的橋上相會呢,阿緯姊姊還幫綠兒染了指甲,是熬了丹鳳花提汁染的,哥哥快瞧啊,是不是很好看?」
能毫無阻攔長驅直入他寢居的人兒除了住對街的謝小爺外,也僅有親妹子傅柔綠一個。
傅靖戰模模小柔綠的腦袋瓜,望了眼那染得粉粉女敕女敕的淡紅指甲,溫聲道︰「綠兒的手真好看。」
馮姑姑與阿緹是平日里負責照顧傅柔綠的僕婦和婢子,想著日是乞巧節,又見妹妹圓圓小臉笑出一對可愛梨渦,傅靖戰胸中的緊繃稍緩了緩。
傅柔綠哈哈一笑開心揮動十指,得意至極道︰「告訴你喔,剛剛有遇到宇哥哥,他也說綠兒的指甲很好看呢。唔……宇哥哥是來找哥哥玩耍的吧?那他人呢?沒往這邊來,嗎?」眨眨眼楮四下張望。
傅靖戰聞言臉色驟變,妹妹口中的「宇哥哥」指的正是謝馥宇。「你適才是在何處遇著你宇哥哥?」
傅柔綠被兄長嚴肅的神態弄得有些不明就里,但仍老實答道︰「就在綺園那邊的迫廊遇上的,宇哥哥穿得跟大哥你一樣,全身黑抹抹的,還不怕熱似的披著深色大披風。」
她不滿地微鼓雙頰,低聲嘟噥,「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是女兒家的節日,大哥和宇哥哥雖是男孩子,為了綠兒也該穿得漂亮些,都穿黑衣做什麼?」
傅靖戰一身黑當然是為了今晚要夜探鎮國公府,卻沒想到牽掛之人已尋來。
哄了幾句,他抱起小妹踏出寢居,將妹子交給一直候在廊上的婢子阿緹。
心緒再難按捺,他隨即奔往自家後院的人工大園子。
自娘親在他十歲時病故,父親安王爺一直未再續弦,安王妃的位子雖空懸多年,但府里的中饋是交由父親的兩房側妃輪流打理。
今日七夕乞巧,那兩房側妃與其余三房貴妾想必正忙在自個兒院落中擺弄花草飾物,搞些新奇玩意兒,試圖引這座王府的大主子留步甚至留宿。
正因如此,弦月下的綺園顯得格外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