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卿長安(上) 第5頁

人工池邊幾盞石燈籠燃起小火苗,隱約照出園中小徑,但傅靖戰其實不需要照明,許是彼此默契心有靈犀,他僅在園中停頓了會兒,便舉步朝那座迭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走去。

已非稚子的身長,如今欲鑽進假山里邊,他需得低首彎腰才能進洞口。

里頭的空間寬敞了些,但有好幾處仍得留意以免撞疼腦袋。

熟門熟路的,他在最里邊那處小石室尋到把自身包成一團黑的謝馥宇,後者的坐姿就如同當年躲來這兒哭泣的自己那樣,雙臂抱膝,一張臉埋在屈起拱高的膝頭中。

一只綢面燈籠被棄在角落,燭火仍燃著,火光在堆迭有致的石頭牆面上靜靜舞動。

傅靖戰模到他身邊席地而坐,一掌輕覆在他後腦杓上,輕啞嗓聲宛若嘆息,「來了怎麼不去找我?這陣子欲見上一面難如登天,到底發生何事?你身體可有好些?是因為病著,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才阻你出來嗎?你停了國子監的進學,是真有打算離開帝京到外頭游歷一番?」

他連番問著,顯現出內心深藏的焦慮,然而等了好半響才得到回應。

謝馥宇並未抬頭,悶悶的聲音緩慢道︰「長安,他們想把我送走,我祖父和祖母……他們不要我了,祖母成天長噓短嘆掉眼淚,哭得我都不敢面對她,祖父如今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事情發生短短一個月不到,他們已從謝家旁支的年輕子弟中挑出一名健壯男丁,準備過繼到我亡父名下,將來要繼承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

傅靖戰擰起眉峰,無法理解,「你一向是兩位老人家的心頭肉,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怎可能不要你?你父親謝琮將軍當年率兵力戰異邦海寇,駐守東海十年也守護了沿海百姓整整—年,鎮國公此爵位雖非世襲罔替,然皇上許你謝家‘兩代公三代侯’的榮耀,鎮國公府的將來仍須你這長房獨苗來繼承,怎可能從旁支揀選子弟?」

「可……如果我變得不再是嫡長獨苗,該怎麼辦?」

「你到底在說什麼?」傅靖戰干脆親自動手抬起那顆失意垂喪的腦袋瓜,一看清謝馥宇的臉容,不禁暗暗吃驚。

一樣是那張眉目如畫、俊俏好看的容顏,但整張臉的輪廓線條似乎添上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柔感。

五官少了年輕兒郎嶙峋崢條的銳氣,柔軟得仿佛浸婬在春風柔水中,尤其此刻他眸眶微紅,頰面亦泛輕紅,竟惹得人心生憐愛。

傅靖戰驚于自己內心的波動,粗喘一聲連忙撤手。

「傅長安,你也嚇著了是嗎?」謝馥宇的聲音听起來快哭了,但再哭又有什麼用?

深吸一口氣調息,他慢幽幽又道︰「祖父祖母這段時候將我圈禁在瀟灑閣,過些時日就會秘密把我送走,若是乖乖听從兩位老人家的安排,我想往後日子還是可以過得很滋潤,一輩子衣食無缺,一輩子有人伺候著但我不要……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搖搖頭,眸光微蕩。「他們不要我,那我就走自個兒的路,走得遠遠的不再返回,如此不礙兩老的眼,也算盡了最後那麼一點孝道吧?所以傅長安……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能溜出鎮國公府全賴女乃娘幫忙打掩護,見到你、跟你說完話,我就要離開帝京了,長安……你、你要好好的,別讓我掛懷擔憂,我倆就此別過,後會無期。」道完,他拖著身子欲起,卻被俊臉鐵青的傅靖戰猛地抓住一臂。

「回來!什麼後會無期?豈由得你這般任性……呃?」傅靖戰先是被搞得一頭霧水又怒氣沖天,單臂一扯,把作勢起身的人兒直接扯進懷里,他本能地抱住對方。

這一抱,什麼都不對勁兒了!

那具身子撞進自己的懷抱中,他倆可說從小到大打鬧慣了,兩具身軀的踫撞是何種感覺他再清楚不過。

但這一次極不對勁,太不對勁,竟是陌生的柔軟和明顯的擠壓!

第三章  被留下的人(2)

撞進他懷里的謝香香,腰際太過柔韌,胸脯又太過豐盈,他將對方毫無空隙地緊攪入懷,竟壓得他的胸膛沉沉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香香,你……」他驀地將他推開,雙掌仍牢牢抓著謝馥宇的肩頭,上下梭巡的目光驚疑不定。

謝馥宇扯著唇好似欲笑,但沒能笑出,復雜的神情慘淡得令人幾難直視,「祖父生我的氣,一直氣不消,祖母對著我只會哭個不停,幸得有女乃娘…是她把事情真相說予我知。」

邊說著,謝馥宇邊扯開披風的系繩。「女乃娘說,我阿娘其實還活著,她還說,我娘就住在東海……海里,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為我娘親是鮫人。」

傅靖戰表情訝然,但讓人更震驚的事還在後頭。

近在咫尺的人兒突然當面揭開披風,對他展現那具掩在披風底下的身子是何姿態——薄衫貼膚,勾勒出窈窕女兒家才有的鼓鼓胸房,腰帶緊系,令那腰身顯得格外縴細。

待傅靖戰回過神來,發現自個兒的單掌正覆在對方的咽喉上,指月復在那塊細膩肌膚上來回摩挲欲確認些什麼。

謝馥宇拉下他的手,笑得仍慘淡,輕啞道︰「別再探了,我的喉結確實不見了……據聞,鮫人剛出生時是不分男女的,之後隨著成長才會確定性別,但此事通常在幼童時期便會完成,而我體內的鮫人血統卻直到如今才產生變化……長安,小爺我變成小娘兒們,讓祖父祖母傷心失望透了,可是……可我又好氣他們,怎地成了女兒身,兩老就瞧不上我,且以我為恥。」

傅靖戰一向機敏多謀的腦子此際只覺沉沉鈍鈍,整件事超乎他想象,轉折發生得太快。

這足以顛覆一切的真相令他無法在當下厘清思緒,他試圖想說些什麼,卻覺話語是如此蒼白無用。

石室中的靜默如鈍刀切膚。

「……我這模樣,到底是嚇著你了。」謝馥宇頭一甩硬將眼淚逼退,深吸一口氣誠摯道︰「長安,保重。」

但謝馥宇最終沒能起身,他……不,是她……她再次被扯進男子的懷抱中。

傅靖戰展臂將她牢牢抱住,臉緊貼著她的鬢邊,語氣焦灼,「別走!香香,別走!我定會護著你,我發誓一定護你到底,你我自小一塊兒長大,你若一走了之,那我我豈不是……我……」

結結巴巴不成語,到底欲說什麼,他內心亦糾結,唯一確定的是眼前這個人不管是男是女、是人非人,他都深深喜歡著。

謝馥宇的熱癥自發作後就沒消停過,她發燒到昏迷的那幾日是最嚴重的時候,身體亦是在那時產生明顯變化。

醒來之後,她仍處在低燒狀態,此刻整個人落在傅靖戰懷里,兩具身軀親密緊貼,她覺得體內深處那股不知名的火熱像被添柴加油了,一下子竄騰起來,燒成燎原的大火。

她難耐地扭動身子,雙手循著本能環上他的勁腰、攬緊他的背。

「傅長安……」破碎呢喃,隱隱感到有什麼不對勁,卻無力停止無法自制。

但此刻發生的事似乎又太對勁,感覺她合該緊抱著他,緊緊攀著,如同溺水者在滔滔激流中唯一能抓到的那一根救命浮木,不能放手。

察覺到她體溫偏高,傅靖戰終于抬起頭來,一手托起她的臉蛋仔細端詳,「你還在發燒,頰面都燒出兩團虛紅了,還想著走去哪里?」

「傅長安……長安啊……」謝馥宇兀自喃喃,似這般喚著這個名字就能從他身上借來一點生氣,緩下那股狂躁,祛除神魂底層的寒涼。

在即將被打橫抱起之際,她搶先阻止了傅靖戰,二話不說臉便貼靠過去,仿佛為求一絲活命的生息,她親密含住他的嘴,舌頭亦不由分說直接往里邊竄探,攫取每絲每縷的生氣。

傅靖戰的目力瞬間模糊,耳中听到轟隆隆的跳動聲,好一會兒才明白那是自個兒的心音,然後雙唇泛麻,舌尖因被反復吸吮弄到微疼,有人正用力在「吃」他的嘴。

香香……香香……香香……

他內心瞬間慌張起來,不由得使勁兒眨動雙目。

終于啊終于,在燈籠火稀薄的微光中看清楚與自己親昵貼靠的那張容顏。

白玉透霞紅的面容無比熟悉,可眉眸間滲出的點點嬌軟卻無端陌生,盡管熟悉又陌生,矛盾得無以復加,他的心狂跳加劇,意識在剎那間感到飽滿卻也扭曲,神魂深處可恥地開出朵朵鮮花。

絕望的、渴望的、欲求的、空洞的,所有的心緒和思維交錯拉扯。

在面對這樣的一個人,一個不知被他放在心尖上有多久了的人兒,他傅靖戰還能粉飾太平多久?

這一瞬間,他想不起自己身所何在,卻情不自禁地回應懷中之人給予的一切。

眼神浸潤在如夢似幻的迷蒙中,泛麻的唇舌終能反擊回去,他猛地將這具柔軟身子壓向自己,恨不得令她嵌進自個兒的骨與血肉中。

他絕對是卑劣的、無良的,當有可乘之機,絕對緊抓不放。

反客為主,化被動為主動,向來內斂俊漠的安王世子爺一旦認真起來比什麼都可怖,全然是寸土不讓兼之強取豪奪。

謝馥宇是想弄清楚眼前一切的,但一切的一切卻又如此混沌不堪。

「長安……」喚聲中的迷惑似有若無。

「噓……無事的、無事的……」男嗓似乞似誘,有力的身軀架開她的雙腿。

她身上的披風被扯下拋開。

……

雙眸早已淚濕,月兌力般的柔軀軟軟倒在男人身上。

淚水濡濕了那片結實精勁的胸膛,她听著他的心跳聲,那樣強而有力又熱烈地跳動,將她凌亂的心魂慢慢鎮下、緩緩穩落。

「香香……」極其艱澀般喚出,嗓聲沙啞不已。

謝馥宇沒讓他再說下去,抬起一手覆住他的嘴。「都別說了,我……不想听。」

對,她就是個自私鬼,自私自利永遠只顧著自己,她徹底干下「壞事」了,但她什麼話都不想听,只想躲開,躲得遠遠的。

下一瞬,她翻身離開他的軀體,毅然決然。

此時目力已適應這一片幽黑,在暗中稍能視物,她背對著他簡單且迅速地清理了一下自身,一直不敢回頭去看。

忽覺衣角被輕微扯了扯,心頭陡顫,她下意識揮臂甩開,想都不敢多想什麼。

怕身後之人說話,她干脆搶話道︰「傅長安,今夜在這假山石室里發生的事……我們都忘掉吧。」略頓,堅決道︰「我會忘得一干二淨,什麼也沒有發生,你也會忘記的,我、我……你……保重。」

身子被自個兒折騰得快要散架,在拋下話後,她仍咬牙強撐著站起。

扶著迭石牆面,她腳步略踉蹌地朝外邊一步步遠去,自始至終心虛到不敢回首一顧。

這一邊,被孤獨遺留在原地的傅靖戰其實尚未從極樂的中清醒。

他確實是醒著的,但意識尚不能完全醒覺。

軀體仿佛仍被包裹在一團文火里,血肉中細細燃燒著火苗,點點流火侵襲,將四肢百骸都霸佔了,也熨燙個遍。

這感覺好像他也發起燒來,把謝馥宇體內那股無名的熱氣渡過來自個兒的身體里,燒得他又暖又痛,痛到暢快淋灕,而淋灕的欲火在徹底泄出後竟令全身泛麻,他喉頭緊繃,舌根發僵,好半晌難以動彈。

他不確定自身的狀況是否尋常,畢竟無從比較。

他多想喊住她,但舌頭不听使喚。

他又是多麼想擁她入懷,想待她好,想好好安慰她……然最終卻順應心底那一股卑劣的,趁著她最脆弱無助之際將她拖進肉欲橫流中浮沉,引誘並逼迫她回應。

最後他咬著牙,硬是驅使臂膀試圖揪住她,才抓著她一小塊衣角便被無情甩月兌了。

她不願面對他,如何也不肯回眸,那令他一顆心宛若刀割,痛到幾難喘息。

身軀仍處在至極歡愛的余韻中,發麻之感一波接連一波,痛且痛快著,但無法控制自身的視線,仍不斷不斷往她消失的方向凝神望去。

痴痴望了好半晌才發現,那人是真的不見了,大剌剌在他眼前消失不見。

這時,他清楚察覺到內心生出一抹難以言明的怒氣,是針對那離去之人,像有什麼東西月兌離了他的掌控,某部分的自己就這樣被帶走,而那股憤怒亦針對他自身,因為他不足以令她信任托付,所以他才會被遺留下來。

不!

他得去尋她,今夜不能就這樣了結。

他試圖活動身軀,一遍又一遍,用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勉強爬起來。

離開綺園朝自家大門口而去,沿途遇上幾名僕婢,詢問下並無人見到謝馥宇離去的身影。

他已管不了自身衣衫不整、頭發紊亂,踉蹌地奔出自家宅第,直接撲去敲對街鎮國公府的紅銅大門。

七夕乞巧節這一晚,原是對門好鄰居的安王府與鎮國公府鬧出一場不愉快。

安王世子爺簡直像得了瘋病似,吃了秤炮鐵了心硬闖鎮國公府,僅差沒仗劍在手一路打進去。

鎮國公府可不是吃素的,一干訓練有素的府兵護衛們一擋再擋,佩在腰間的兵器都亮將出來了,然安王世子爺卻是個拎不清的,又或者說……是個太懂算計的,他不退反進,非闖不可,就賭這座鎮國公府中沒誰敢對他刀劍加身!

真要說,安王世子爺此舉頗有仗勢欺人、侵門踏戶之嫌!

生生鬧出這般大動靜,最後還是聞訊趕來的安王爺出面,親自向氣到胡須都在亂飄的鎮國公致歉再致歉,並承諾定會好好懲戒自家犬子,終才平息這一場險些見血的「鬧劇」。

至于傅靖戰之所以願意消停,並非因為事情鬧到驚動了爹親安王爺出面收拾,而是他蠻性一起一闖闖進瀟灑閣內,在那里,他見不到心心念念之人,而女乃娘徐氏望向他的眼神他能讀懂,那是無聲卻明白地告訴他——

他想見的那個人,已然離開這座繁華都城。

「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

「見到你、跟你說完話,我就要離開帝京了……」

「後會無期,長安……」

第四章  究竟誰救誰(1)

七年後——

外頭有浪潮聲隱約傳來,沖刷著沿岸的岩石再徐徐退去,听著听著只覺那聲音規律無比,若在尋常時候,實是一段引人入眠的搖籃曲。

無奈此時並非尋常時候。

周圍響起女子陣陣的啜泣聲,在這座因海蝕天然形成,又經過人為加工的石擊,被囚在這兒的年輕女子們總哭個沒停。

算一算已整整過了三個日夜,三天前,她們這一批搶來的「貨」被人從大船上卸下來,謝馥宇的耳根就沒清淨過,一直听著女兒家們哭個沒完沒了。

試問,哭又有什麼用呢?

她感到有些心煩,但也頗覺心疼,到底都是花漾年華的姑娘家,最小的那一個還不滿十三歲,這群海寇在沿海一帶作亂甚久,官府對于剿寇海防方面又遲遲拿不出象樣的成績,她與漕幫的同伴們甚至懷疑官府中有海寇的同伙,事情得查個水落石出,官府靠不住只得靠自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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