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壞脾氣般詛咒了一句。「該死!難得喝得盡興,好不容易把煩心事拋下,干麼這樣欺負人?偏要這時候跳出來堵人?可惡……可惡……」
傅靖戰由著她發脾氣,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倒在暗巷中的那四人,我的人自會善後,無須掛懷。」
兩人相靠的影子落在腳下,親密無端的姿態令謝馥宇一時間有些恍惚。
明明想笑卻也想哭,明明對他深感歉疚卻又覺得他讓她無比煩躁,總搞得人思緒混亂心也凌亂。
此際,他帶著她彎進另一條較寬敞的葫蘆巷,一路到底,那里有一處石板矮牆圍起的家屋,家屋是以石磚夯土建造,外表樸實無華卻十分牢固,且冬暖夏涼亦抵得了海風夜夜的吹襲。
兩人進到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前院,謝馥宇忽地口氣不耐地問︰「今晚你既來尋我,卻只曉得暗中尾隨,你到底意欲為何?」
是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又有何打算啊!
面對如今的傅長安,總覺自個兒內心好似吊著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的,又像脖子被套住一條頸繩,繩頭就在他的掌握中,她隨時處在動蕩邊緣,下一步是動是靜、是死是活皆由不得自己作主。
傅靖戰直接將人帶到家屋的廊前,放她坐在木階上,終才沉靜答道︰「我怕你見了我心中不悅,因此躊躇……可最後也顧不得了。」
他「最後也顧不得」的意思謝馥宇一听心頭陡凜,一下子便明白。
她遭那四名惡漢圍攻,最後難以避開四虎老麼那一擊,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只能現身替她擋厄。
好煩……好煩好煩好煩啊!
他到底想要她怎樣?她又該拿他怎麼辦?
眼底有熱氣漫開,不爭氣的玩意兒威脅著要涌出來,但哭有什麼用?
如她家阿娘血統純正的鮫人來哭的話還能化眼淚成珍珠,可惜她謝馥宇沒那能耐,所以眼淚不值錢,所以干麼哭?
她突然起身,起得太快不禁晃了晃,在傅靖戰探手過來欲再扶持之前,她已抓住一旁的木頭廊柱穩住身軀。
二話不說,她調頭往家屋的邊房走去,幸得才十幾步路而已,加上心緒起伏甚大,讓她每一腳都踩得頗用力,沒怎麼顛便走到了。
邊房其實就是家屋的小灶房,即使沒點上燭火,謝馥宇依然能熟門熟路地模進去。
她站在灶房角落的大水紅前,推掉木板蓋子後,直接把臉蛋埋入水缸中。
及人腰高的大陶缸里蓄著滿滿的清水,她藉此醒酒,亦要逼退發燙的淚意以及滿心煩躁。
傅靖戰自是隨她來到灶房,乍見此景,他本能想上前阻止,但下一瞬便止住步伐,僅怔怔然看著,不懂她為何突如其來這麼做,不由得擔心是否說出口的話又惹她不開心。
兩人重逢,他想方設法欲靠近,她卻總拒他于千里之外。
今晚在衙府大堂的宴席上,兩人之間隔著重重人海,他無法不去留意她,她在那群漕幫幫眾中人緣絕佳,混得風生水起,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覷見她拎著酒提早離席,他便也坐不住了,對那些圍繞在身側的地方官員們隨便搪塞一個借口順利月兌身,他默默跟上她。
看她微顛著腳步邊喝邊走,心情頗好似的,又看她在賣館鈍的攤頭落坐,與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再看她替弱小百姓出頭,逼得四名惡霸當場認錯氣焰全消。
圍觀的百姓們贊她俠義,受她幫助的那對爺孫亦對她感恩戴德,不少人當場買酒相請,她來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
一開始她喝得哈哈大笑,瀟灑暢懷得很,但喝著喝著不知何時止了笑聲,人散去了,留她一人在寂寥的街邊角落。
攤上的爐火冒出團團白煙兒,鍋子里的湯仍咕嚕嚕滾著,在那人間煙火中,那以碗就飲的獨飲姿態竟若今夜那一彎孤月,彎彎的背脊微向前傾,單手支頤,眸子輕斂著,垂視著那碗中酒汁仿佛看到的是命中倒影。
暢笑與沉吟,張揚與寂寥,同歡與孤獨,她謝馥宇是他傅靖戰此生至今最無法解釋的存在。
她究竟想些什麼?
到底要他怎麼做,她才願意允他並行?如同年少時候那樣在一塊兒……不!不只是那樣,他還要她……要她跟他……
啪!嘩啦啦——
此時,將整張臉浸入水中以求清醒的人猛地直起上身,這一揚,清水被帶起一弧水波,濺濕了一地。
謝馥宇根本不管發上、臉上不斷滴落的水珠,她襟口都濕透了,衣袖和衫襪亦被濺濕。
一張開雙眼就看到傅靖戰立在灶房門邊,後者那雙深邃長目攏著太多令她一迎視就覺心煩的東西,那是把整個自己浸入深海中都沒辦法隔絕和忘卻的某種意緒。
「傅長安——」硬聲喚著,她忽地大步沖到他面前。
她那神情是惡狠狠的,是狼狽不堪的,卻也是脆弱可憐的。
「咱倆現下就把話說清楚,你既是來尋仇,那該我謝小爺受著的我就受著,眉頭皺一下就不是英雄好漢!但你這樣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嘰嘰歪歪的,于你于我都沒有好處,要麼就直接沖著我來,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盡管揮刀砍下就對了,給我一個痛快!」
傅靖戰被她委屈的模樣和暴躁的語氣弄得有些迷茫,他喉結顫了兩下才略遲疑道︰「……不是的,我從未說過是來尋仇,我和你之間……怎可能結仇?」
謝馥宇根本醉猶未醒,還整得自個兒半身濕漉漉,而原就糾纏在心底的事兒此際更加剪不斷、理還亂。
她揮著一雙小拳頭跺腳再跺腳,這通常是女兒家感到委屈、覺得忿忿不平時才會肯的行徑,在她全然清醒的時候絕不可能使得出來,身為謝小爺的她也不屑這般為之。
最後她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驟然撲去,兩只手揪緊他的前襟,醉著卻閃閃發亮的雙眸似帶滔天怒火,她直視傅靖戰的面龐沙啞道︰「我對你那樣壞啊,怎可能不是仇?咱倆這仇結得可深了,當年我對你干下的那些壞事,你莫非忘了嗎?我對你……對你……」
她真的醉得夠厲害也煩得夠慘,一直糾結在混沌的現況中突破不了,于是惡向膽邊生,生出某種破罐子破摔、近乎自我毀滅的心態。
眼前男人已忘卻她當年為滿足私欲所干下的惡行嗎?
好啊,那就讓她逮著他再重現一回!
腦子里燒成一團,鮮紅熱血在體內奔流,于是欲念再次破繭而出。
她放縱五感去享受和奪取,放縱了自個兒的這一具血肉身軀。
縱容著的掌控,她順從想望攬下他的頭,同時仰高自己的臉蛋。
氣息與氣息相互交融,近近相交,她遂願般似有若無一嘆……不管不顧重重吻住了他。
第七章 所以就逃吧(1)
不知道何時出的錯,也許一開始就大錯特錯,錯在兩人不該重逢,又或者更早更早,錯在兩人不該相識。
一個醉到發瘋的強吻不知因何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依稀記得中間幾回她怯懦了想喊停、想撤開,但無法擺月兌,唇舌反被深深糾纏。
呼出的聲音不成句,斷斷續續皆是申吟,于是她親手點燃的火苗,最終引發了燎原的火勢,在這一場該死的混亂中,她正是那個該死的始作俑者。
謝馥宇張開雙眸時,這一會兒是真的酒醒了。
淡藍色的薄光穿透窗紙漫漫灑進屋中,她在這曙光方現的時刻醒在自個兒樸素寬敞的臥室大榻上。兩邊的床幔全收束著,漫進屋中的清光一下子照進內榻,把躺在里邊的那男人身影勾勒出清晰輪廓。
有一瞬間,謝馥宇感覺一顆心都快從喉嚨中跳出。
她幾乎不敢喘氣兒,小心再小心地挪動那只被男人枕在頸後的果臂,真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不吵醒他的狀態下收回自己的臂膀。
小心翼翼撐身坐起,薄被子順勢滑落下來,露出滿身大大小小的紅印……簡宜怵目驚心。
她磨磨牙瞪人了,遭她狠瞪的傅靖戰睡得甚沉,渾然不知她甩出去的眼刀有多鋒利。
欸,所以瞪再狠也沒用。
而混亂過後的這一刻靜謐,在這近距離的凝望下,她終才發現他眼眶下方的黑影,可能是側臥之因,更顯得他類骨明顯,頰面消瘦到仿佛有點凹陷。
是了,他這位當今聖上欽點的一品巡按大人不遠千里而來,剿海寇、逮惡吏,審大案、理萬機,海滄城海防同知通匪一案近日才落幕,他先前必定忙得團團轉,說不準連睡個囫圇覺都騰不出時間。
突然心就發軟,瞪人的氣勢頓時煙消雲散。
……是說她有何資格生氣?
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單掌抹了把臉,膚底透出的熱氣如何也抹不去,她再一次無聲深嘆,挪動著翹臀兒和兩條長腿打算悄悄下榻,只是這一動,表情頓時呲牙咧嘴,呼疼的申吟聲險些從唇間逸出。
謝馥宇最終咬著牙、忍著周身的瘦疼和腿間的不適,一寸寸慢騰騰地挪移,挪啊挪的,好不容易才讓雙腳踩在地面上。
她刻意放下兩邊床幔,擋著漸漸轉亮的天光,就盼傅靖戰可以睡得更沉更久些,千萬別在這時候醒來。
畢竟……實在是太過丟臉啊!
尤其當她瞥見被隨意拋在地上的衣物與靴襪,有他的更有她的,昨夜種種一一浮現,都讓她想挖個地洞把自己給活埋了事。
在她強吻他後,彼此的身軀好像就沒分開過,他倆從小灶房那兒開始糾纏不休,一路「打」到正屋廊前來,再繼續「打」進她的臥房榻上,兩人卸下的衣衫、腰帶、褲子和靴襪,也隨著他倆「打斗」的過程沿途迤邐進了房里。
真的沒臉見人啊真的!
發酒瘋的她好像又翻身跨坐在他腰間,再次拿他當馬騎了,要她此時此刻去面對清醒的傅長安,實在太強人所難!
她向來膽肥心寬,在拋下鎮國公府的門第來到東海後變得更是沒臉沒皮,但在傅長安面前,好像那些從來與她不相關的心緒便接二連三冒出來,羞赧的、怯懦的、心虛的、欲念涌動的、令人輾轉沉吟的……她不想面對。
至少眼下,她還不想面對。
所以,逃吧。
黃土官道從一片茂密竹林間開通穿過,此處設置著一座驛站。竹林邊上的這座最規模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兒有食物有飲水有草料,可供人與坐騎休憩和過夜。
外貌既黑又瘦的老驛丞年近六十,獨子帶著媳婦兒隨商隊走南闖北去了,他一個小老兒就帶著自家婆娘和一雙孫兒孫女同住在驛站後頭的小小別院,一家人把驛站里的大小事務全數包下,平日里的清掃打理以及灶房和馬廄里的活兒便也無須額外請人。
今日的竹林驛站一如往常平靜,然卻在滿天霞紅、歸鳥群群之際,老驛丞提前得到知會,有一支一十八騎的官方馬隊打算今夜在驛站落腳歇息。
一下子整座驛站動將起來,忙碌得不得了,簡直是雞飛蛋打加上雞飛狗跳。
終于啊終于,順利迎進官方的馬隊,老驛丞抬眼一見到馬隊里的「帶頭大爺」不禁咧嘴笑開、心花怒放的,宛如見到好友一般。
傅靖戰領著這一支由聖上直接授權的皇家隱衛進到竹林驛站時,確實有從老驛丞閃亮亮的眼神中感受到歡迎之喜,他遂淡然勾唇,並朝對方微微頷首作為招呼,跟著才翻身下馬。
老驛丞忙上前為他牽馬,很快安置好一切後,又忙著替眾人張羅熱騰騰的晚膳和茶水,還得提供足夠的清水供他們洗漱滌塵。
待忙完驛站里負責的所有瑣事,一輪落日早都墜入群山之後,而高掛在穹蒼之上的是一彎明月與繁星點點。
老驛丞手提一壺釀茶,在原地躊躇幾息,想了想還是提著濃茶走向此刻正靜坐在官道旁奉茶小亭內的「帶頭大爺」。
老驛丞並非攀龍附鳳之輩,對「帶頭大爺」之所以心存好感,全因上回對方帶隊來驛站投宿之際,他家甫滿十歲的長孫在竹林深處不小心遭逢毒蛇咬傷,當時把長孫馱回驛站時他都不抱希望了,卻是這位身分尊貴的「帶頭大爺」一把劃開孩子小腿肚上的蛇吻咬痕,並及時吸出大量毒血,再輔以解毒良藥補氣吊命,終才保住他家孫兒一縷生息。
個把月過去了,一切動蕩皆已穩下,小小的竹林驛站再次迎來貴客入住,老驛丞見到「熟客」兼「恩人」,皺巴巴的老臉上自然是欣喜流露。
「世子爺……唔,世子爺啊……安王世子爺——」老驛丞喚了又喚,聲量微微揚高,終把望著穹蒼出神的傅靖戰喚回神識。
「唔……原來是驛丞老伯,不知有何事?」驀然回神的傅靖戰淡然一笑,表情甚是微妙,令人難以分辨其中的喜怒與哀樂。
老驛丞完全沒想深探,僅提了提手中茶壺,笑道︰「給世子爺您孝敬香茶來啦,只求您別嫌棄,多少喝上幾口,即便稱不上什麼絕頂好茶,但解乏解渴、拔涼敗火那肯定是有功效的,世子爺您多少喝些吧。」
官道邊的奉茶小亭常年擺著清茶與茶具,傅靖戰此時很自然地挑起一只干淨陶杯,接過對方注入的茶水,濃釀香盛,他將陶杯湊近鼻下深吸了幾息,緊皺的眉峰稍見松緩。
已過去整整五個日夜了,自他那天被「遺棄」在石板矮牆圈圍的小小家屋中,到如今都已過去五天五夜。
這幾日他領著隱衛不斷趕路,經過沿途的驛站僅稍作休息並不過夜,直到今晚才決定在此留宿休整,明日一早再繼續趕回帝京。
傅靖戰之所以如此為之,一是想盡快回帝京復命,二是想盡速安排好手邊的人事物,好讓自身能無後顧之憂去追尋「遺棄」他的那個人。
那一日,他睡到日上三竿,醒在她的大楊上,獨屬于她的氣息將他包攏,令他得以放松,好似有好長一段時候未曾眠覺眠得那樣好。
醒來時見她不在身邊,他撩開床幔一探,楊尾那張紅木矮幾上擺著一迭衣物,整整齊齊擱著,是他昨晚被她還有急不可耐的自己拉扯卸下的衣衫和褲子,連靴機亦都整齊擺放。
他散著發簡單整裝,開始在屋內屋外尋找她的身影,心緒一路從醒來時的滿足歡偷到期盼見到她的緊張靦腆,再到尋不到人時的忐忑不安,當真起伏難平,直到一名同住在韻蘆巷里的小男孩跑來傳話——
「宇姊姊交代過了,大哥哥睡醒就自行離開吧,阿牛來負責關窗關門上大鎖,這樣貓兒狗兒才不會胡亂跑進屋里。」
一听「上大鎖」三字,傅靖戰都覺得那只大鎖直接砸在他心口。
阿牛似乎看出他表情古怪,遂殷勤解釋道︰「每回都是這樣的,宇姊姊上船做事,出去一趟少說也得大半個月,都是我幫忙看家,等宇姊姊回來就會給阿牛帶好吃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