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海滄城內,緊繃多日的氛圍陡解,協助審案的在地父母官決定辦一場大宴,一來是為了尋個由頭光明正大地宴請咱們的巡按大人安王世子,二來是為犒賞此番剿寇有功的人士。
宴席就設在海滄城地方衙門的前院大堂上,請了城內頗具盛名的大廚入衙門辦大席,漕幫眾人亦是座上賓,連小猴兒寶豆都能隨主人裴元擘大搖大擺地上席開吃。
謝馥宇一手搔弄寶豆的肚皮毛,一手持著酒杯啜飲,小家伙貪杯,早把自個兒喝得四仰八叉,醉得呼嚕嚕大睡。
關于此次的剿寇辦案,漕幫盡管有功,到底是江湖中人,在這種官府主導的宴席上,席位多被安排在中後段,不過如此倒也頗合幫眾們的心意,若陪貴客坐在堂上主桌那得裝著、撐著多難受,還是末座最輕松自在,大口吃菜、大口飲酒多痛快!
裴元擘身為漕幫少主,堂上主桌原有他一席之位,但席面上酒還未過三巡,他就拿「人有三急」當借口告退了,之後便混進來末段席位這兒吃吃喝喝。
「謝小宇,哥哥覺得……你快要被看出一朵花來了。」四周吵嚷,裴元擘的腦袋瓜朝她耳邊湊近,略帶醉意嘿嘿低笑。「咱們世子爺被眾星拱月般高坐在上位,明明拉出一大段距離,中間還隔著這麼多人,哥哥依舊能察覺到他時不時投射過來的目光……」
「你想太多。」謝馥宇一口喝完杯中酒,毫不留情推開湊得太近的腦袋瓜。
把醉了的寶豆丟回給它的主人照顧,她拎起一壺酒起身就走。
坐在末座還有一個好處,便是離大門甚近,不驚動誰想離去就離去。
「咦,去哪兒呀?還沒酒足飯飽呢!」裴元擘兜住寶豆,轉頭望著腳步有些蹣跚的身影。
「我又足又飽了。」謝馥宇道。
當她一腳跨出衙府大門,身後除了裴元擘的喚聲,尚有幫中幾位兄弟的叫喚,她懶得回首,僅抬起一臂揮了揮作為回應,跟著徑自離去。
漕幫的大伙兒各有各的住處,出船走商或有要事商議時才會聚在一塊兒,平常則化整為零隱于市,她原想今兒個難得能輕松聚會,未料一點也不輕松,裴元擘感覺得沒錯,安王世子爺的目光真的相當擾人。
她拎著小酒壺邊走邊喝邊微微顛著,才一會兒功夫酒壺里便空空如也,而人呢剛巧就晃到離衙府兩條街外的一處白日市集。
此刻正值酉時末戌時初,兩排店鋪十有八九已落下門板打洋了,各家小攤亦收得七七八八,唯見一處專賣館館的攤子爐火仍燒得甚旺。
「噢唔……老賀啊……」不太文雅地打了個小酒嗝,她向干瘦的小老兒打了聲招呼後,長腿勾來一張條凳,在攤位前落坐。
「照舊?」賣餛飩的小老兒雙手好忙碌,動作無比熟練。
「嗯。」謝馥宇懶懶地應聲,腦袋瓜直接趴在攤前充當桌子的長條板上。
老賀一雙灰眉挑了挑,不由得問︰「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沒喝多少沒喝多少,至少還沒能喝醉。」她笑嘻嘻的,但那聲音听起來像在笑也像嘆氣。
八成見慣了她這副懶洋洋耍無賴的德性,老賀僅搖搖頭沒再多說,忙將煮好的熱食一碗碗放在大托盤上,趕緊送至先來的那幾桌客人面前。
約莫等了一刻鐘,謝馥宇才吃到老賀為她特制的酸辣銀飽丸,再搭上一大碗獨門私酸的白干,而如她這般的搭配也只有餛飩攤的老熟客才曉得。
身著男款素衫的她曲高一腿擱在條凳上晃啊晃的,再曲起一肘抵在條板桌面上支著下巴,坐姿實在粗魯不文,但隨意自在的姿態有著女子的輕舒柔軟亦有少年兒郎的靈動瀟瀾,一切是如此鮮活。
謝馥宇稍稍感到平靜,她沖著大碗中的清香白酒咧嘴笑無聲。
對嘛,是嘛,本該如此啊,喝酒要想喝個暢快淋灕,就該用寬口大碗盛著來喝,想著方才在宴席上用那拇指大的白瓷酒杯啜飲,莫怪怎麼喝都不過癮。
一大碗白干見底,她才想張口要第二碗,身後突然響起騷動——
四名看著有些眼生的漢子把隔壁桌一對賣唱的爺孫給團團圍住。
謝馥宇前幾日在城里的大茶樓見過那一對爺孫登場。
那位老爺爺已然眼瞎,二胡卻能拉得出神入化,那孫女兒能鼓琴能唱吟,加上女兒家臉蛋生得標致,體態窈窕,總歸美之物人人愛,何況又是我見猶憐的款兒,爺孫倆當日在大茶樓里可掙得不少賞錢,連她都貢獻了不少。
至于那四名糙漢,瞧那一身打扮像也是在江湖上走踏的,屬于不太入流的那一種,江湖人有道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眼前高壯剽悍的四人卻疑似在恃強凌弱、欺男霸女中。
「你這糟老頭剛剛撞翻老子的吃食了,連句道歉都不給就想了事?能夠嗎?」惡霸老大揮著缽大的拳頭亂咆。
「咱沒有!真沒有啊!小老兒一直坐在這兒,沒撞到誰啊!」眼盲老伯雙手抱拳對著前方直拱。「這中間定然有什麼誤會,各位壯士且再查查,撞了您的定然不是小老兒,各位……各位……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啊!」
此際,餛飩攤上的客人們全跑光,世道雖不如何,慶幸有良心的人算是多數,跑走之前還不忘在桌面上丟下幾枚銅錢。
接著就見惡霸老二搓著布滿胡渣的下巴,嘿嘿笑道︰「老頭兒是個大瞎子還能瞧出咱們兄弟四人是‘壯士’呢,當真了得啊,既然都被你喊了一聲‘壯士’,那事情好辦,老頭兒你就好好坐著,讓你家乖孫女挪一挪小俏臀,過來陪咱們兄弟坐會兒也就……哇啊!呀啊啊——」腕骨快被扳斷,他娘的暴疼啊!
「嘿,要一塊兒坐會兒嗎?好啊來啊,小爺我奉陪。」謝馥宇真真看不下去也听不了,忍無可忍那便無須再忍,悶在她內心的一把火噗噗噗燒得好旺。
就在惡霸老二邊說著邊對一旁瑟瑟發抖的女兒家出手之際,謝馥宇五指成爪直扣對方的腕間命脈,一扳一扭間能讓一個高壯大漢疼到雙膝跪地,只差沒屁滾加尿流。
「四位想鬧個清楚明白,到底這位眼盲的老人家有無撞翻你們的吃食,那很簡單啊,在下跟海滄城的地方官府還算小熟,今夜在城中衙府恰有一場宴席,整座衙府從上到下,從小到大的官員和衙役們都在那兒,咱們一行人不如一同前去,當著眾位大小官員面前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如何?」
她的這一番話成功引起一旁圍觀百姓們的附和和支持——
「謝小爺……呃,咱是說謝姑娘您說得對,在場大伙兒全往衙門那兒去,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審個清楚。」
「走!走!不去的就是心里有鬼!」
「那是那是!不去便是心虛,就是心虛了才不敢去!」
四名壯漢再何等倡狂惡霸,亦知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當中一人竟突然涎著糙臉對首謝馥宇拱手拜了拜,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般討好笑道︰「原來姑娘在這海滄城是頂頂吃得開的人物,咱們兄弟幾個初到貴寶地,也不願意一來就鬧事鬧進衙門里,等明兒個城門一開,咱們四人立時出城,斷不敢再出現在姑娘面前,還請您高抬貴手放了我家二哥。」
惡霸們頓時間變成小憲種,登時周遭響起不少噓聲。
以謝馥宇的脾性,對方知曉厲害懂得收斂,她便不會緊咬著不放。
見對方服軟了,不管是真心的還是裝出來的,至少場面沒鬧到不可收拾,那要她收手也非難事。
她撤手放開惡霸老二,對方一臉痛苦地爬起身,瞪向她的眼神仍惡狠狠。
那出面求饒的人趕緊將自家二哥拉至身後,賠笑道︰「多謝姑娘大恩,咱們這就走,馬上走。」臨走之前還不忘擱下銀錢,竟足足有半串之多。
等到四人灰溜溜夾起尾巴逃掉,幾名識得謝馥宇的百姓紛紛對她比出大拇指,有人還特意過來攀談,而同樣是老賀能飽攤的老熟客們,幾乎每個人都點了一大碗白干相請。
痛快啊!
她謝小爺今晚的酒錢真真省了個徹底!
夜更深了,連午後才出攤的老賀餛飩攤子都已熄了爐火收攤,白日熱鬧的集市大街完全靜下。
距離城中的宵禁時間已不到兩刻鐘,街上徒見幾人腳步匆匆,全是趕著在宵禁前返家的百姓。
可就有那麼一道慢騰騰的修長身影,顛著步伐前進三步又倒退兩步,高高束起的一把流泉烏發隨著每一步晃啊晃的,如小狗兒在討好撒嬌時不住擺動的漂亮尾巴,也像一把被殷勤使動的拂塵,然,拂去的不是菩提樹上的塵亦非明鏡台上的灰,卻扎扎實實拂過心間,撩動意緒。
「一模你的頭發邊,你的頭發滑又軟,二模你的腦前邊,你的腦門亮又軟,三模你的眉毛邊,你的眉毛黑又軟,四模你的眼角邊,你的眼角翹又軟呀呃……」流泉烏發的主人顛著身子,晃著腦袋瓜,唱著十八模,邊唱邊打著酒嗝——
「……五模你的小鼻尖,你的鼻尖涼又軟,六模你的嘴唇邊,你的嘴唇紅又軟呵呵…嘿嘿嘿……」發出的笑音莫名有些……不正經,極可能受漕幫那群葷素不忌的漢子給帶偏了。
不管,繼續唱!
咦?不過她這是唱到第幾模了?
謝馥宇熟門熟路拐進一條返家的暗巷捷徑,還哼著亂七八糟的曲調兒,人就被堵了。
小巷前頭與後方的出口各出現兩道高大身影,她一時間沒能分辨出來,等到歪著腦袋瓜、眯起眼打量再打量,忽地哼笑出聲,內心了然。
說什麼斷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求她高抬貴手,前後尚不到半個時辰,四名遭她這只地頭蛇「欺凌」的惡霸便去而復返。
……唔,說不定根本從未離去,一直伺機而動,就等夜深人靜方便下黑手。
第六章 醉得夠厲害(2)
「臭娘皮,還逮不到你落單嗎?落到咱們燕山四虎手中,有你苦頭吃!」惡霸老大一步步逼近,其余三人亦隨之動作,形成前後包夾之勢。
「大哥,今晚咱要讓她好看,非得倒吊著她、鞭她一頓方能出了這口惡氣!」被謝馥宇弄傷一手的惡霸老二惡狠狠發話,暗夜中爍光的目底宛若淬毒。
臉上仿佛一直帶笑的惡霸老三笑笑道︰「不可啊不可,二哥這口子惡氣不能那樣出,那未免也太不解氣。瞧啊,這位姑娘身材既修長又曼妙,臉蛋似漂亮少年郎結果卻是個俊俏姑娘,加上脾性還挺豪爽辣,據說扶黎和西夷人最好這一口,咱們逮著她賣給蠻族當女奴,讓她一輩子遭那些蠻族人蹂蹣,如此才叫大快我心啊是不?」
很快就要被賣給蠻族人當女奴的某位小爺听到傻眼。
這什麼……什麼燕山四虎的,听都沒听過,以為四個堵她一人便如甕中捉驚穩操勝算了嗎?
誒,竟還當著她的面大剌剌討論起她今後下場,太不給地頭蛇面子了,真的不可原諒!
拜托啊,她酒灌得太急又喝得太多,今夜差不多是把自個兒泡酒缸里了,這會兒她醉酒醉得暈乎乎還要忙著怒火中燒兼冷笑,心很累好嗎?能不能別這為難人?
颼地一聲,袖中箭陡出,她冷不防開打搶先機,暗器射中四虎中身形最為高壯魁為老四,一聲粗嘎哀嚎劃破暗巷中的清寂。
柿子先挑硬的捏,她首招就是除掉敵對四人中看似最具威脅的那一個。
絕不給對方喘息機會,她猛地揉身欺上,戳眼、劈喉、撩陰、踹膝,整套操作下流得如此行雲流水卻無端地俐落好看,如同美人舞春風一般。
等到四虎中的老大、老二和老三皆被踹倒跪地,三名壯漢的高度恰好方便她使上雙風貫耳,直貫得三人當場眼珠子吊高、口吐白沫。
「吼啊啊——」暴怒吼聲從她身後撲來!
不好,失算了!
以為那支袖底暗箭正中四虎老麼的左胸,夠教他乖乖躺下,莫非她射偏了?
在漕幫眾家兄弟姊妹中,她發暗器的準頭即便不是第一、第二,那也勉強構得到第三或第四,今夜大失水準,只能說貪杯果然誤事啊誤事……
謝馥宇腦袋瓜中胡亂跑馬,本能回首,不及回擋亦不及避開的身襲已準備好接受來自背後的這一擊。
一道銀光疾掠,倒映在她瞠圓的一雙瞳仁兒底,暗處竄出一人,千釣一發間替她擋,卜來勢洶洶的重拳。
不!不僅僅是擋下而已,那人手中似能削鐵如泥的短匕揮出銀輝,瞬間砍下攻擊者的單掌。
于是呼痛聲再次大作,那身材高壯得像座小山的四虎老麼握著自個兒的斷腕往後顛了好幾步,最終砰地一聲不支倒地,再無動靜。
謝馥宇一時間說不出話,眨著醉眸直看著那人轉過身來、收起短匕,然後抬眼迎向她的注視,與她靜默相望。
對方的沉默不語如同一顆大石砸入心湖,讓她心發顫頭更暈,氣息都不順了。
「傅長安……」低低喚了聲,很可能太醉了,腦子都不好使,連說話都會打結。「……傅、傅長安,怎會出現在這兒?你……你不高坐在衙府大堂上受眾人奉承,吃吃喝喝一塊熱鬧,你不待在那兒……來這里做什麼?」
以為僅是自個兒酒醉後的胡亂呢喃,卻听到正經八百的回話,她听到他略沙啞道——
「香香起身離去,那座衙府大堂再如何熱鬧便也索然無味了,我自當追著你來。」
「追著我來……哈哈,你說你……追著我來……」謝馥宇干笑兩聲,靜了會兒忽地理解過來,兀自頷首。「是啊,是的,當然得追著我,從帝京遠赴東海……你這一趟是程為我而來,來尋仇的……」
本就喝得太醉,遇襲不得不拚勁一搏,此刻慘慘笑著松懈下來,她身子前後微微晃了兩下驀地往前倒。
「香香!」傅靖戰一個箭步沖來,拿胸膛承接她的上身,穩穩托住她。
「呵……小爺我連站都站不穩了,長安要尋仇,也得送我回去再尋。」她說著胡話,一抬臂搭上他的寬肩。
如同年少時候勾著肩、搭著背時不時勾攬他頸項那般,只不過如今的她身長矮他一截,欲曲臂勒住他的脖頸便也不容易了。
傅靖戰抿唇不語,很快調整好兩人的姿勢,一手握住她搭在肩上的手,另一臂從她身後探去環著她的腰,承擔她大部分的重量,讓這只醉鬼還能拖著蹣跚腳步與他同行。
之前曾尾隨過她,遂知道她目前的居處,傅靖戰撐扶著她繞出暗巷。
「那……那什麼四虎的,倒在暗巷中……得去報官先行處理,要不明兒一早被人瞧見,要鬧風波的。」謝馥宇喃喃說著,眼前景象卻出現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