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到她,老田的表情如釋重負,「小姐,她、她說是您家親娘,可也太不對,她看著跟小姐差不多年紀呀……」
「娘!」謝馥宇直接撲去抱人,歡喜到都快流淚。
銀瑤拍拍女兒的秀背,笑著朝滿臉錯愕的老田和珠兒微微頷首,邊輕聲道︰「宇兒久未歸家,娘想你了,所以就來看看你。」
以往在東海,銀瑤偶爾也會裂尾為腿上岸尋閨女兒說話,甚至就留在陸地上,與謝馥宇一塊兒生活一小陣子,但卻從未離開東海。
這一次能在帝京見到娘親,謝馥宇既驚又喜,但極度歡喜過後緩下心緒,不由得開始擔憂。
「娘離開水中多久了?有沒有感到哪里不適?一路過來可有遇上什麼麻煩事?吃的東西呢?可都吃得習慣?有沒有餓著肚子?」
母女倆已回到正屋小廳中,珠兒十分伶俐地備來另一副碗筷杯盤,從頭到尾兩只好奇的眼楮就沒從銀瑤的臉上挪開過。
此時母女倆獨處,謝馥宇邊幫娘親倒茶布菜邊提問,問得銀瑤搖頭直笑。
「我很好,沒事的,而且我是一路游過來,江海相通,沿著洛玉江北上其實挺容易。之所以知曉你在帝京,且能尋到這里來,全是漕幫少主告訴我的……」略頓了頓,她探輕撫女兒的臉頰,吐氣如蘭道︰「回來了也好,帝京于你而言畢竟有太多不能割舍的人事物。」
謝馥宇抿抿唇道︰「娘您听我說,等我……等我把這里的事情處理妥善,把與我相關的人都安排好,把能賣的身外之物全賣掉,心中無墨礙,無事一身輕了,我就回東海定居,我——」
「那麼,關于那位安王世子爺,宇兒可是想好了該如何安排?」
銀瑤的嗓聲一貫輕軟,宛若海妖歌吟,可這天外飛來的輕柔一問,問得謝馥宇登時啞口無言,內心如中巨錘。
之後銀瑤告訴閨女,其實那一晚在東海海邊,見一個陌生男子守在那兒等著自家女兒上岸,她雖未多問,沉入海中卻沒有游走。
盡管听不清楚她與那男子的對話,可是偷覷兩人之間的互動,能感覺那名男子與她的關系極不尋常。
「後來才知那人便是安王世子爺,宇兒同娘提過,說你年少時候進國子監求學,有不少同窗好友,那位安王世子瞧著與你年歲相仿,娘就猜想,也許你倆恰是同窗摯友。」
謝馥宇只能乖乖點頭,想著那晚傅靖戰守在海邊沙岸上「堵人」,她以為娘親被她輕易搪塞過去,沒想到是躲起來偷窺了。
第十二章 擇身與定身(2)
就在她努力回想,確認那時候兩人頂多言語交鋒,頂多是她讓他圍上一件披風,沒有做出什麼太出格的事時,銀瑤竟柔聲又道——
「娘那時也在猜,宇兒歷經‘成年擇身’的痛苦,安王世子爺會不會就是當時與你陰陽幫你定身的那名男子?」幽幽嘆氣。「因為你一直不肯提那人究竟是誰,娘親也不好逼你說,所以只好自個兒推敲。」
謝馥宇只能說,她家阿娘猜得可真準,但她還不及言明什麼,她家阿娘已都找到解答。
銀瑤接著道︰「然後那一日你們在衙內大辦宴席,說是要犒賞剿海寇有功的人士,娘那一晚其實曾上岸尋你,去了你位在葫蘆巷內的石牆家屋,于是瞧見了你跟世子爺抱在一塊兒也睡在一塊兒……」一笑。「這會兒用不著再猜,誰是當年幫你定身之人,答案呼之欲出。」
听到這兒,謝馥宇哀嚎了聲兩手已搗在臉上,簡直沒臉見人。
結果她家阿娘竟然哈哈大笑!
難得見到溫柔婉約的娘親這般歡快笑開,她原本緊搗著臉不放的雙手落入娘親手中,就挺順從地被拉下來握住。
銀瑤笑道︰「被娘撞見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又不是被別的誰看了去。」
謝馥宇從不曾這般扭扭捏捏,頂著一張大紅臉眸光直飄個沒停,果真扯上傅靖戰,她女兒家的那些心思和作態全都浮將出來。
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最後她干脆頭一甩,直視自家阿娘。
她逼著自己大大方方承認,說當時是她不管不顧撲倒傅靖戰,對人家使壞使強,傅靖戰傻乎乎的只曉得全盤接受,她才是糟糕不好的那一個。
銀瑤聞言望著她笑而不語,然後搖搖頭嘆息再嘆息,似乎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母女倆相視片刻,這一邊,謝馥宇忽地發現阿娘唇邊的笑漸漸收斂,令她跳騰的心緒亦跟著徐徐穩下,只是娘親臉上的表情變得越發鄭重,她的心也隨之凜然。
銀瑤緊握了握閨女兒的雙手,感覺此時才進到談話重點,听著那柔嗓悠然逸聲——
「其實娘此番動身從東海前來帝京尋你,一是真想你了,二是因久候你未歸,卻有一事得早些告知你為好。」
感覺是頗嚴重的事態,謝馥宇立時調整氣息、端整眉目,認真以待。
銀瑤繼而道︰「當初僅告訴你,成年期方才經歷‘擇身’之苦的鮫人不管變男變女,都得有一個物件來幫忙‘定身’,卻不曾告訴過你,那個幫忙‘定身’的對象須得經歷何種苦楚——
「且不管安王世子爺是自願抑或是遭你所迫,他到底替你擔下鮫人族的‘擇身’之苦,他既已幫你‘定身’,那‘擇身’時期的高燒昏迷或低燒不退定然纏上了他,令他的狀況時好時壞,尤其越接近你倆頭一次陰陽的時日,狀況會越發明顯,每年都要來這麼一回的,他必然渾身難受,冰火相交煎一般的難受。」
謝馥宇越听,表情越發凝重,「娘可有解法?」她緊聲問,哪里還曉得扭捏羞澀。
銀瑤再次握緊她的手,沉吟了會兒,語重心長道︰「原本並非什麼難題,安王世子爺助你‘定身」,若你當時便與他結為夫妻,時時履行夫妻間的敦倫之禮,享魚水之樂,助他陰陽調和,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但我打探過安王世子爺的狀況,听說他潔身自好得很,年歲都二十五、六了,世子妃之位仍然空懸,納側妃一事更是聞所未聞,就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收……長此以往,身子真會出事的,恐有損壽元。」
欲打探安王世子爺近不近,有無通房丫頭,其實直接問漕幫的人便能知曉,畢竟幫中有分布在各地專門收集和打探消息的人手。
謝馥宇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家阿娘既是從裴元擘口中得知她在帝京的住處,要再追加詢問關于傅靖戰的事,想必漕幫少主是挺樂意相幫。
娘追著她來到帝京,或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她與傅靖戰之間的事。
與娘親聊完話後已是亥時時分,若非天色已晚,謝馥宇真會策馬沖去安王府找人。
她抓著傅靖戰「定身」的那一日,她記得很清楚,正是七夕乞巧節,而今年她是在春末夏初時為了躲他才逃上漕幫大船,之後發生一連串的轉折,才令她如今不得不重返帝京。
眼下已是暑熱的七月,再兩日就是七夕。
「……尤其越接近你倆頭一次陰陽的時日,狀況會越發明顯。」
「……每年都要來這麼一回的,他必然渾身難受,冰火相交煎一般的罪受。」
如此說來,她的「擇身」宛如渡劫,為她「定身」的他則像替她承擔了業力。
可明明有紆解之道,他偏不走,不娶正妻不納側妃不討妾室,這病態般的不近讓帝京百姓們不禁謠傳,說他安王世子爺說不準是個龍陽癖愛好者,連她都能听到這般傳聞,他又怎可能不知?
這蠢蛋!雖然蠢到無以復加,可是……好想好想見他。
都說不後悔將他氣走,拚了命說服自己,但這時候卻好生後悔。
當真悔青了腸子!
謝馥宇翻來覆去幾乎整宿沒睡,天朝采三、六、九上早朝,一月共九朝,今日唇囈須上朝議政,于是天一亮,謝馥宇同自家阿娘交代了聲,立時策馬過早市,很快便來到安王府大門前。
不等她表明身分,安王府的門房小廝一眼認出她來,直接將人迎進正廳堂上,由府中老總管親自接待。
她清楚道明來意,欲見安王世子爺一面,並為自己未投拜帖便登門一事致歉。
老總管卻樂呵呵笑道,說有一人等不及要見她。
謝馥宇本以為老總管口中的那人指的是安王爺,一時間有些緊張,畢竟此非正式拜訪,安王爺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她就這樣兩手空空拜見,實在不妥,而且……而且她和傅靖戰的事還沒個底啊!
她腦袋瓜里飛快轉著思緒,尚沒個定論,女兒家嬌脆的嗓聲已從外邊一路蕩進正廳堂內——
「宇姊姊!宇姊姊啊——你終于來找我玩了!」
傅柔綠人未到聲先至,湖綠色的一襲夏衫隨著跑動裙襪如翻浪,適合小鳥依人的身子沒有停住步伐,而是整個撲進謝馥宇懷里。
此時老總管含笑作禮退到廳堂外,婢子們陸續送進茶水和糕點,布置得妥妥當當後才退到一旁靜候。
傅柔綠先在某人懷里撒嬌般蹭了蹭,跟著揚起白里透紅的臉蛋,微鼓著頰面開始狀。
「宇姊姊你可知道,大哥他真的好過分,任憑我怎麼求他、拜托他,他都不肯帶我去找你玩,連你回到帝京住哪兒,他都不告訴我,說我會打擾到你,還說等你哪天肯隨他回咱們安王府來,要我屆時再來問你。」略頓,眨眨亮眸。「宇姊姊為什麼不回鎮國公府住下?你那座瀟灑閣還在吧?所以宇姊姊如今到底住在哪里?綠兒可以常常上門找你玩嗎?」
謝馥宇被小女兒家的連番提問弄得有些接應不暇,但她並非上門來玩啊!
「抱歉,小綠兒,我今日有急事非得見到你大哥不可,等我把要事辦妥了定會再來尋你,到時候接你去我的小宅院玩耍,可好?」她將懷里的小姑娘推開一小段距離,手仍輕撫著對方。
傅柔綠扁扁小嘴,眸光明顯帶著委屈。
謝馥宇道︰「等我得空,我帶綠兒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教你打馬吊、推牌九。」低柔語調很好哄人。「也許把昭樂公主一起帶出宮來玩?」
傅柔綠眼楮瞬間發亮,乖順點點頭。「那你不能騙人,要說到做到。」
「騙人的是小狗。」謝馥宇笑道,還與她打勾勾兼蓋大拇指印章。
傅柔綠這會兒才笑開朱顏,但隨即又蹙起眉心,咬咬唇老實道︰「可是大哥不在府里,也不在帝京城里的……」
謝馥宇一顆心驟沉。「他是何時離開帝京?」
傅柔綠搖搖小腦袋瓜,忙脆聲道︰「不是的,宇姊姊誤會了,大哥不在城里,但也不算離開帝京,從三天前他就去郊外柳湖畔的風起園‘閉關’了,宇姊姊理應知道那座園子位在何處吧?」
謝馥宇頷首。「當年你家大哥與我曾帶著綠兒去柳湖垂釣泛舟,一同在風起園里住過兩宿,我記得的。」其實位在柳湖畔的那座園子,她與傅靖戰兩人私下去過許多回。
傅柔綠此時點點頭輕應了聲,道︰「大哥已連著七、八年都是這個樣子,以前……就是你還未離開帝京的那時,明明沒有這樣的事發生,可這幾年每到七夕前後,大哥就把自個兒關在風起園里,約莫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綠兒戲稱那叫‘閉關’。」
她秀致眉心擇得略緊,「可是宇姊姊,有一點很古怪啊,人家戲文和話本里都寫著,那些閉關之後出關的人物應該功德圓滿且神采奕奕才是,怎麼綠兒每回瞧著大哥從風起園返家,那臉色實在慘得很,而且每次都要瘦上一大圈兒,根本不像‘閉關’休養,倒像狠狠生了一場重病。」
第十三章 思念實無限(1)
謝馥宇離開安王府,隨即策馬出城,趕往城郊十里外的柳湖風起園。
這座建在湖畔的園子是已故的老安王爺用來安享晚年的所在,老安王爺將風起圓留給嫡長孫傅靖戰,把一干服侍他多年的奴僕們一並交托,說穿了,這座園子其實亦是那些老僕們安享晚年之所。
不過多年至今,風起園內的老人們故去不少,如今僅余一對年過耳順的老夫婦以及,位老廚娘,為了照顧好三位老人,傅靖戰還讓安王府管事從府里挑了兩個伶俐的小婢送過來,並按月俸額外再給上一份銀錢。
謝馥宇去敲風起園那扇門時,前來應門的老翁她識得,這座園子她與傅靖曾來過不少回,每次來開門的都是同一位。
「龐爺爺,別來無恙否?是我,鎮國公府的謝家小爺。」她頷首招呼,語氣,如年少時清朗坦率。
龐老翁望著面前亭亭玉立之人,此人的五官模樣他是記得的,雖多年未見,確是謝家小爺沒錯,可是……好像哪兒不太對勁兒,此人的穿著打扮素雅俐落,有種簡至極處的清麗感,與他記憶中的謝家小爺並無二致,但,謝小爺原來是姑娘家嗎?
「我有要事欲找你家世子爺,他在這兒的院落沒變動過吧?仍是有著大浴池的那一座院子是嗎?這時候他應該睡醒了才是,可有見到他出房門?」謝馥宇接二連三提問,問得龐老翁一臉怔然。
「無妨,你且忙你的,我自個兒尋去。」她說風就是雨,將人晾在原地,很快往園子里頭鑽,直到她都消失不見了,龐老翁還在搔頭抓耳沒想明白。
謝馥宇一路快步而行,風起園中的亭台樓閣、回廊小橋依然是當年模樣。
她進到正院主人家的寢居院落,卻見兩名小婢子杵在廳堂中似有些不知所措,待她一腳跨進,兩婢子同時回頭,明顯受到驚嚇。
謝馥宇簡單道出來意,並表示自己是安王世子爺的友人,亦提到適才是龐老翁應的門,兩婢子這才穩下心來並恭敬作禮,一一回答了她的問話。
名叫春泥的婢子指著桌上的四方食盒道︰「這是奴婢今兒個一大早送來的早膳,結果世子爺半口也沒吃,剛剛打開盒蓋一看,完全原封未動。」
名叫雙穗的婢子將提在手中的四方食盒擱上桌,長聲一嘆。「這是奴婢送來的午膳,很怕世子爺也是一口未進,因為昨日就是那個樣子啊,世子爺一整日下來,好像直到晚上才稍稍進了一碗肉湯和幾箸菜肴。」
在謝家小爺輕聲軟語的刻意「引誘」下,婢子們雙頰泛紅,輕垂秀頸繼續乖乖答話——
「也沒發生什麼事,就是爺把自個兒關在這正院寢居內,命令所有人部不許踏進他的寢居半步……」
「根本沒法子踏進去啊,世子爺在里頭把門反鎖了,奴婢和春泥只能將每餐食擱置在這兒,等爺什麼時候想到了自個兒出來取用,可是世子爺他、他像是在修仙群谷似的,日就進那麼一點點,連茶水都不太喝,都不知他要如何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