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公主 第12頁

「後來,先帝去世,太子被弒,我爹爹將皇太孫送上皇位,名為輔佐,實則不過是想要一個可以掩飾他野心的傀儡而已,我娘心中懷有愧疚,不能原諒爹爹的所為,便帶著我遠走他方,隱姓埋名。」

她曾經對他說,從小離家是因為不為大娘所容,的確,大娘的嫉妒也是一個原因,但更多的卻是源于愧疚。

「再後來,爹爹在朝中的勢力穩固,便廢了幼帝,自立為皇,改國號為周……」她低下頭,不敢再與他對視。

他的臉色此刻一定難看至極吧?這番話,不僅勾起了他的不堪回憶,還告訴了他駭人的真相。

她寧可他不曾這般喜歡過她,那麼他此刻就不會傷心難過了,她現在終于明白,她到靜和莊來,本就是一個錯誤。

「我隨娘親一直在外流浪,直到十七歲的時候,爹爹才派人找到我,那時娘親已經去世,她臨終前對我說,一定要好好報答當年那個幫助過她的廢帝,沒有他的幫助,我就不可能來到這個世上。我娘信佛,她相信因果,她說,若這一世我不還債,下一世會還得更多……」

為什麼他這般沉默?彷佛他沒有站在她面前一般。

雖然不敢抬頭,但眼楮的余光卻可以瞥見他的衣角。雷雨來臨前的驟風,將他的衣袂吹得高高揚起,亦吹下一地落葉,飄散在他腳旁,把她的心弄得無比凌亂。

「我在爹爹的宮里過了兩年安逸的生活,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娘親臨終前的囑托,我想,現在應該是報恩的時候了,並非因為我多麼懂得知恩圖報,只是想完成娘親的遺願罷了。」

其實一開始她來到靜和莊,更多的是因為好奇。她想看看,娘親時常提起的那個美好的男孩,到底是生得什麼模樣。

只不過,她想不到他竟美好至此,讓她一眼萬年,泥足深陷……

「但我並不認識他,不知道他需要什麼,如今生活如何,我又如何去報恩?所以我隱瞞了自己的身分接近他,就算他現在過得很美滿,不必我的幫助,但只要我待在這里,至少爹爹投鼠忌器,不敢來害他。」

說起來,爹爹對她還算不錯了,至少不會不顧她的安危,這也是為了她娘做的補償吧。

爹爹病了這許久,听聞已經擬了詔書傳位給大哥。其實她最最擔心的,是爹爹會為了穩固江山而派出刺客……

「但有一句話,我想對他說,除了我的身分,其他的,我都沒有瞞過他,我的小名的確叫稱心,那是我娘給我取的,我也的確曾在當鋪打工,從小到大,在爹爹還沒找到我以前,我都以為自己真的是一個鄉下丫頭。」

稱心忽然覺得眼晴有些濕潤,喉間像被什麼苦澀的東西卡住了一般,她知道,現在無論自己怎麼解釋,他都不會再輕易原諒她了。可就像臨死前掙扎的魚兒一般,有些話,她還是想說出來。

她稍稍抬眸,鼓起了全部的勇氣,想看看雁皓軒的反應,然而她卻沒有看見,因為他已經側過身去,仰望著空中隨風狂舞的楊柳,整個人籠罩在樹影中,青衣化為一片迷離。

「要下雨了。」半晌之後,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彷佛方才她的坦白他都不曾听見,現在的他語氣尋常,似一直都是獨自立于此的在自言自語。

「雁皓軒,我就是你仇人的女兒呼蘭婧。」她輕聲對他道。

曾經,他們很親密,這一刻卻這樣疏遠,如第一次相識般的自我介紹。這一刻,她終于懂得什麼叫咫尺天涯……

「他們到底去哪兒了?」花廳里,斯綺羅等得極不耐煩,「阿琛,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婧公主她……怎麼會在此當奴婢?」

呼蘭琛卻是一派悠閑的模樣,夾起一筷子魚肉,嘗了一嘗,淡淡笑道︰「看來雁皓軒是真心拿我當貴客,這些菜品皆是不俗,世間難得美味啊。」

「阿琛,」斯綺羅急道,「你不覺得應該對我解釋一二嗎?」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得好。」他又淺淺地嘗了一口酒。

「可是雁皓軒要納婧公主當侍妾,這事你知道嗎?」她忍不住道。

「侍妾?」他滿臉嘲諷之色,「現在恐怕是納不成了。」

說話間,只見張慕躬身進來,對呼蘭琛和斯綺羅打了個揖。

「怎麼,該說的話,他們已經說完了?」他問著張慕。

「回公子,已經說完了。」張慕回答。

「我妹妹還好嗎?」

「稱心姑娘……似乎哭了幾回,此刻在房里收拾東西。」

「她有什麼東西好收拾的?馬車就在外邊候著呢,煩請轉告雁少主,我們就不當面辭行了。」

「稱心姑娘在這莊里住了這麼久,總還是有些東西舍不得的,還請公子容她流連片刻。」

「你家少主也算是沉著,」呼蘭琛一笑,「現下他也知曉了我的身分,本以為他會強留我呢。」

「公子多慮了,少主讓小的轉告公子,陳年往事不必再提了,少主他如今只是閑雲野鶴之人,還請公子日後不要再來打擾便是。」張慕傳話道。

「我與你家少主所見略同,」呼蘭琛點頭,「這次帶妹妹回去,也希望日後雁少主不要再打听她的消息為好,我那妹子一心想報恩,可少主如今生活得自在圓滿,哪里用得著她來操心呢?這一趟,就當她是盡了心,替她娘親了了心願。」

張慕沒有回答,頓了一頓後,轉身而去,隱約間似乎嘆息了一聲。

呼蘭琛知道這聲嘆息的意思,其實他也不想當這棒打鴛鴦之人,可明知是孽緣,就不該繼續下去的深陷其中。

說來他也很是欽佩雁皓軒,知曉了他周國太子的身分,卻不來為難他,就這般眼睜睜放他走?若換成是他,定會把仇人的兒子押了當人質,就算不為奪回皇位,報復一二也是好的。

難道雁皓軒真的不再記掛當年的仇恨了?又或者他是太愛婧兒,所以不想刁難她的兄長?

分離的確是痛苦的,只盼苦了這一刻,所有的前仇舊怨都能冰融消散,彼此相忘于天涯,換得一世相安。

這才不枉他做了這一回惡人。

他真的對她沒有半分挽留嗎?知道了她的真實身分以後,他們之間的情分,就真的蕩然無存了?

稱心仔細整理這些日子以來穿戴的衣物,大都是他給她置辦的,想起他曾嘲笑她品味差,她當時有些生氣,現在想來,卻只剩下淚水和酸楚。

原來這些日子她是如此的幸福,就算整天被他嘲笑,但在他的庇護之下,就連一衣一飾也不必操心。

打開首飾匣子,她拿起那支長祁王妃的明珠簪,她從來不曾想過把它佔為己有,可是現在,她卻動了念頭要把它帶走,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重要的紀念,而她,能從這里帶走的東西也並不多。

「婧兒。」門外忽然傳來呼蘭琛的聲音,「收拾好了嗎?我可以進來嗎?」

這一刻,她並不想回答。她明白大哥今天設下了這個局,揭露了她的身分,就是要把她帶走。

從小到大,除了娘親之外,她最親近的人就是大哥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有朝一日像今天這般怨懟大哥,怪他多管閑事。

沉默無語之時,呼蘭琛兀自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馬車已經備好了,我們還是趁早起程的好。」

稱心把頭扭到一旁,彷佛沒听見似的,將一件本來摺疊好的衣物攤了開來。

「你這樣等著,只是耗磨時辰而已,難道雁少主還能來給咱們送行不成?」呼蘭琛直戳她心尖。

是的,他不會來,這輩子,他大概都不會想再見到她了,可是她心里就是有那麼一點點不甘、一點點幻想。

「雁皓軒已經知曉我周國太子的身分,他此刻沒有為難我們,我們就該趁早離開。若待他想清楚了,或許就後悔了,到時候想走恐怕也不能了。」

真的嗎?雁皓軒復國之志仍在嗎?跟他相處的這些日子,她只覺得他只想過簡單的生活,做他的逍遙少主,寧可一輩子沒出息,也不願卷入朝堂斗爭之中,她覺得自己不會看錯的。

「大哥,你為何要如此?」她終于問出口,「我說過,寧可隱姓埋名在這里當一世的奴婢,為什麼你不肯成全我呢?」

「自欺欺人有用嗎?就算我替你隱瞞,你以為你能瞞得住父皇嗎?能瞞得住長祁王爺和長祁王妃嗎?」

的確,她想得太過簡單了,她的身分擺在那里,是永遠也無法抹滅的事實,就算她能自欺欺人,可周圍並沒有傻瓜,不會允許她逃避。

「婧兒,隨我回去吧。人這一輩子,無奈之事很多,男女之情不過如螻蟻般微小,別為了一時的迷戀而陪葬一世。」

呵,那是男兒所想的吧?男兒三妻四妾,自然不把情愛放在眼里,可是她這個小女子,還有什麼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

只是她再堅持、再有恆心,確實也如螻蟻般,敵不過國仇家恨,敵不過她與他之間的山高水遠,將來或許也敵不過歲月的流長。

所以人在做選擇的時候,一般只把情愛排在最末,情愛虛無縹緲,如曇花一現,哪里比得上身分財富,比得上朝堂社稷,那些才是永恆。

「反過來,你也得替雁皓軒想想,」呼蘭琛又道,「將來父皇若知曉你與他的事,會不會動怒?會不會派人前來為難他?到時候又要挑起兩國的戰事嗎?」

所以情愛之于她不過是小事,轉過頭來卻會成為禍國殃國的大事嗎?這樣的罪責她擔不起,她更不希望雁皓軒為此遭殃。

他就繼續做他的富貴閑人吧,她可回到周國宮中,做養尊處優的公主,這似乎是兩廂和美的結局,就讓他們從此別過,各自天涯。

只是在這個夏天,她這微不足道的經歷,就像一只蝴蝶輕搧翅膀,已經在她心里掀起排山倒海的驚濤駭浪,終究會讓她椎心刺骨,永世不忘。

第9章(1)

已經秋天了,不承想,凌霄花居然又開出了新枝,雖不及夏天時花朵繁密,但在這個季節,還能有如此生機,已屬罕見。

雁皓軒站在凌霄閣的院中,愣怔了許久,想起某一個彩霞明亮的傍晚,他在這里捉壁虎的情形……想起當時他故意逗弄那丫頭,她臉上又驚又羞的神態,就著實覺得好笑。

然而此時此刻,他只能獨自澀笑了。

她走了,長信郡主也離開了靜和莊,整個花園空空蕩蕩的,凌霄花開得再美,也無人欣賞。

生平第一次,雁皓軒心里感到一絲落寞,在失去皇位的時候沒有過,在寄居異鄉時沒有過,此刻……他到底是怎麼了?

「想不到這花兒又開了一輪。」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雁皓軒回眸,看到太上皇那張和藹的臉上掛著微笑。從小到大,就算世人再害怕太上皇的威儀,在他眼里,對方都是一個慈祥的老爺爺。

「給皇爺爺請安。」他連忙施禮道。

「你小子在想什麼呢?」太上皇看著他問,「老頭子我都在你身後站了好一會兒了,你才察覺。」

「佷孫……只是在賞花罷了。」雁皓軒掩飾的說道。

當年,太上皇退位後,與阮太妃就隱居在這凌霄閣中,那時,雁皓軒剛被姑姑接來,還是一個受盡驚嚇的孩子。太上皇與阮太妃視他如親孫兒一般,天天逗他開心,他才漸漸變得開朗起來。

說起來,他此生最該感激的,一是姑姑,二便是眼前的老人家。

「稱心那丫頭,哪里去了?」太上皇忽然問道。

「呃?」雁皓軒一怔,沒料到會冷不防地听到那丫頭的名字,他的心尖彷佛被什麼刺了一下,全身都感到不自在起來。

「那丫頭與我有緣,叫我一聲黃爺爺。我囑托她照顧這些花兒,她也著實盡了心。」太上皇笑道,「出外雲游的這段時間,我還想著要再見她一見,誰想到她竟離莊了。」

阮太妃故去後,太上皇為避傷心之所,長年雲游四海,不過回京時,總還是會回到這園中瞧上一瞧。

一想那丫頭把皇爺爺錯認為大總管,以為他離莊是為了去田里收租,雁皓軒就忍俊不禁。可惜她那傻呆呆、憨萌萌的模樣,他此生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看來你很是牽掛那丫頭啊。」太上皇在一旁瞧著他,「既然舍不得,就把她接回來好了。」

「接回來?」他一怔,彷佛從來不敢奢望如此。

假如她與他之間只是隔著一個湖,甚至一條河,他可以建橋造船,到達她所在的彼岸,可現在他們之間隔著一個汪洋大海,隔著前代恩仇,那比星空還要遙遠的距離,讓他該怎麼辦?

「一個丫頭,走了便走了,」他此刻只想極力隱瞞稱心的真實身分,「她哥哥不願她在此做奴婢,替她贖了身,我也不能攔著吧?」

「這麼說,是她家里人反對了?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她家里若不願她給人做小,我去跟你姑姑說,讓你明媒正娶聘她當正室好了。」

呵,明媒正娶?假如事情真的只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姑姑怕是不會輕易答應,」他低聲道,「我也不想違逆姑姑,畢竟養育再造之恩實不敢忘。」

「當年我為了皇位穩固,不得不讓你姑父的母親遷出宮來,」太上皇忽然嘆道,「退位後,雖然在這莊里與她廝守了幾年,但終究還是晚了。婚姻之事,還是順從自己的心意比較好,你小子可別像皇爺爺這般,蹉跎了大好時光啊。」

「皇爺爺你後悔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或許當年再給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選擇穩固皇位,而不是她……」太上皇搖搖頭,「人總是要找一條路去走的,不論你選擇哪一條,都會有讓你後悔的地方,所以一開始就該考慮清楚,即使後悔也無怨。」

而他呢?他考慮清楚了嗎?是選擇分離,讓彼此相安,還是勇往直前重拾所愛?他只覺得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但有一點他很清楚,此刻他的心,比冬天來臨的時候還要寒冷、還要寂寞。

他真的不想就這樣過一輩子。

每月的這一天,是雁皓軒與尉遲蒙見面的日子。

尉遲蒙本為禁衛軍統領,是雁皓軒祖父最信任的人。雅國政變,大將軍呼蘭拓把持大權,將小小年紀的雁皓軒扶上傀儡皇位,尉遲蒙一直守護在雁皓軒身邊,忠心不二,之後呼蘭拓自立為帝,雁皓軒被姑姑接到沛國,尉遲蒙便隱匿民間,集結舊部與江湖勢力,立誓助雁皓軒復國。

今夜月色清明,尉遲蒙如期前來靜和莊,名為給少主請安,其實不過是每月一次例行來勸說雁皓軒匡復大業罷了。

雁皓軒看著風中樹影,尉遲蒙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鳥收翅落在他的面前。想到從前那丫頭曾誤以為尉遲蒙是莊中鬼魅,雁皓軒的嘴角不由得又勾起一抹酸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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