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他寫的每封信都拿出來,一讀再讀,她要把內容默在心底,以便日後復習,她準備在他回來的那個晚上燒掉所有信,即使那些信能夠撩動她的幸福神經——但她必須欺騙他也欺騙自己,兩人只是好朋友而已。
為什麼啊?為什麼要強抑喜歡?
因為害怕……害怕愛上了將會萬劫不復,他有朵深愛他的白蓮花,他們之間有著生命延續,她自認在感情的斗爭中,沒有佔上風的優勢,她也害怕愛情戰爭會抹滅掉兩人之間的情誼。
所以與其轟轟烈烈燃過即滅,她寧願搗著那抹小小的溫熱直到永遠。
就停在朋友這條界線吧,那麼她還可以看看他、听听他,還能繼續有說不完的話題,在「于我心有戚戚焉」的默契里愜意開心。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再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
真的死了嗎?沒有尸體,皇帝不認、她也不認。
衛梓易協同大臣們上摺子,要皇帝接受事實,替衛梓鑫立衣冠塚,被皇帝臭罵一頓,邵玖也想罵他,想往他頭上砸銀票,大喊那麼愛立衣冠塚?行!我出錢幫你立。
秦府到了,秦夫人站在門口相迎,她對邵玖是真心實意的好,她一直擔心邵家提出退親,但邵家沒有,這讓秦府上下感激涕零。
秦夫人見邵玖眼楮微紅,和小雪有同樣的誤解,對她更心疼了。「好孩子,能遇見你是佑哲的幸運。」
邵玖只道︰「我們先進去看看三公子吧。」
「好。」
一前一後進屋里,濃濃的藥味讓整個屋子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力。
走近床邊,心頭一陣恐慌,她痛恨死亡,痛恨被強制分離!
看著他凹陷的臉頰,青筋在薄薄的皮膚下方凸出,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灰白,彷佛死神已經站在身旁。
這讓她興起強烈不滿,憑什麼死神可以把她身邊的人一個個帶走,爺爺走了、壞蛋走了,現在連秦佑哲也要走,是不是非要獨留她在人世,享盡孤獨寂寞?她跟死神有殺父弒母之仇嗎?
秦佑哲張開眼,看見邵玖那刻揚起眉,他想伸手握住她,可惜力氣不足,手在半空中掉下來,邵玖直覺接住。
秦夫人感激地背過身,抹去眼底淚水,如果兒子能夠好好的,那麼……多好的一對璧人啊。
「我一直在等你。」
她壓下憤怒,口吻輕松。「想見我,讓人上門喊就是,干麼等?說得好像多委屈似的。」
她眉開眼笑、甜甜的酒窩跳出來,她刻意讓他誤解,其實他看起來沒有那麼糟糕。
但秦佑哲酸了鼻。傻瓜,她不知道自己眼楮紅腫嗎?他垂下眉睫苦笑。「我怕是等不到玖姑娘及笄了。」
那是面對死亡的無助?現在裴翊恩也面臨同樣的無助嗎?他也期待有人把他拉出困境?好!她來拉!
邵玖月兌口而出,「那就別等,我們現在就成親吧。」
秦佑哲眼底眸光微閃,感激在胸口震蕩,是個信守承諾的好姑娘呢,他們才見過幾次面,便心如磐石不轉移?
從小在藥罐子里長大的他,認定人生是一連串吃苦的過程,但邵玖給了他希望,因為她,他認真相信自己有機會娶妻生子,像個正常的男人那樣,而現在……第一次感激老天爺,即使走到生命終點,他也沒有被拋棄。
「婚嫁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莽撞決定。」手心微緊,他強烈渴望自己能夠活下來,能牽著她的手一路到老。
「我沒有莽撞。」她拉他走出絕望,那麼老天是不是也會把壞蛋拉出絕望?
「娘,她那麼傻我怎麼辦?真是不放心啊!」
秦夫人擠出笑臉。「不放心就快點好起來,自己的妻子,得自己護著。」
秦佑哲搖頭,怎麼所有人都不肯正視事實?「玖姑娘,回去後讓你祖父上秦家退親,雖然退親不好听,但比起克夫,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這是為你好。」
嘶地倒抽口氣,邵玖突然間激動起來,天曉得她有多痛恨這句話!
她咬牙切齒道︰「我最討厭人家拿『我這是為你好』當說詞,擅自做主別人的事。」
沒錯,就是這句,讓她恨了自己一輩子。
爺爺說「我這是為你好」——于是舍不得吃好穿好,拼死拼活賺錢,想給她留下更多資源;「我這是為你好」——于是舍不得買自費藥,卻拿錢買保險,受益人寫上她的名字;「我這是為你好」——于是生病瞞她,疼痛瞞她,面對她時總念叨爺爺要活到一百二十歲,牽井我的小乖乖走紅毯。
然後最後的最後,他在電話那頭,滿懷歉意說︰「小乖乖,女乃女乃來接我,爺爺不能陪你了……」
她痛哭失聲,質問他,「您生病為什麼不告訴我。」
爺爺用最後一口氣對她說︰「我……這是為……你好。」
電話斷線,從此她在這世間踽踽獨行。
她很想告訴爺爺——我不好啊、一點都不好,我寧可知道事實,寧可面對痛苦磨難,也不要事到臨頭措手不及,留下終生遺憾,但是爺爺再也听不見她的話了。
見她生氣,秦佑哲心急。「我是認真為你打算,不管成不成親,我都當你是親人看待。」
「若你真心為我打算,就好好配合大夫努力讓自己痊癒,而非未戰先降,秦佑哲,當一回男子漢、為自己努力一把行不行?」口氣凶惡、嗓音刻薄,她覺得自己是個老巫婆。
但她管不住自己,她就是想要所有人都活著,秦佑哲是,裴翊恩更是!
旁的都不重要,只要活著,讓她知道他一切安好。
她從不在裴翊恩身上奢求,不求婚姻、不求愛情,連相聚都不敢求,這麼不貪心的她,這麼微小的願望,難道也無法達成?她不期待天下太平,但求身邊的人太平呀!
倔強地抹去眼淚,邵玖強忍哽咽背過身。「如果你找我來是想說這個,那就別說了,我半句都不想听,要退親可以,你自己想辦法下床,到我祖父跟前說去。」
丟下話,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秦夫人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才回過神,瞬間淚流滿面,多好的孩子啊……
感動、感激在秦佑哲胸口沖撞,他何德何能,能夠遇見如此美好的女子,也許,他該為她再努力一回。「娘,去請鄭大夫過來吧!」
她失眠,在沒有褪黑激素可吞的時空里,只能任由自己像條咸魚似的,在床上輾轉反側。
越來越無法控制沖動的魔鬼,她發脾氣、板臭臉、對誰都缺乏耐心,當慣「俗辣」的她連邵玥都譏諷上了,更別說生病的秦佑哲。
事後她沒上秦家道歉,也不解釋自己的沖動,因為沒有心情應付,因為……裴翊恩始終下落不明。
衛梓青不知做錯什麼竟被扣在宮里,蓁姊姊四下打听,卻被皇後下旨訓斥。
邵家同樣不平靜,邵玥、邵玟拒絕秦家後,不管邵老夫人或周氏都帶著幾分刻意,不急著幫她們張羅親事。
錢姨娘、蔣姨娘天天給邵廷禾吹枕邊風,他只能腆著臉討好周氏。
周氏為邵玖討公道的堅定信念不變,只冷笑以對,「連老太爺選的對象她們都看不上眼,我挑的更別說了,與其惹人生厭,不如讓她們娘親自己找。」
因此在邵琬出嫁後,邵玟、邵玥的婚事始終擱在那里。
這兩年她們時不時惹出點事來引起注目,但前幾天邵丞相竟請動家法,痛打兩人一頓後,把人關進祠堂里,並且斥喝周氏,命她整頓家風。
這情況太怪異,過去邵玟、邵玥惹的事多了,哪次不比這回大,怎會突然鬧得這麼凶?
周氏領命,將邵府上下清理一通,發賣十幾個下人。
不管是皇後對方語蓁的訓斥,邵丞相或周氏的表現,都讓邵玖感受到不對勁,朝廷有事即將發生嗎?
她是個弱女子,沒有能力干涉朝廷大事,只能盼望身邊人平安。
聞著空氣里甜甜的桂花香,既然睡不著,去摘點桂花吧,再做幾瓶桂花蜜,裴翊恩很喜歡那個味兒。
邵玖準備下床,這時她突然听見院子里傳來聲響。
跑到窗口往外探身,屋外很暗,蒙蒙的月光照在一個男人身上,不太清晰,但是心髒卻倏地狂跳。
兩人對上眼,她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狠掐自己一把,會痛……痛得眯起雙眼,所以……不是夢?
下一刻她拉開房門,不管不顧往外沖,沖到男人跟前,抬高下巴細細看。
是他、是他,是那個壞蛋沒有錯!
五年過去,在死人堆里打過滾的裴翊恩,肩膀寬了,身量高了,胸膛壯碩,他變得威武雄壯,胡碴佔去他半張臉,有點丑,但愛笑的眼楮依舊漂亮。這樣的他就算站在大太陽底下,舊時友人都不見得能認出,但邵玖一眼就認了出來。
月光下,她的眼楮熠熠發亮,嘴角的笑不受控地拉扯著。
他高得過分,她得抬起下巴、拉長頸子才能看清他,再度瞠大眼楮,借由月光清楚證實……是他。
是他沒錯,雖然無所謂被認真取代,痞氣被英氣推翻,但,就是他!
下意識的用手指壓壓他的臉、模模他的眉,指尖的溫度通知她,這不是幻覺,不是魂魄千里歸鄉,不是思念造就妄想,真真實實的裴翊恩就站在跟前。
瞬間,幾十天的憂郁哀愁一口氣被推翻,她快樂了、囂張了,她覺得自己飛上天堂,伸出雙手捧上他的臉,東搓西揉、搓湯圓似的盡情揉捏,雖然他的胡子很扎手,雖然他滿臉灰塵髒了她的掌心,但是沒關系……她就是開心!
她在笑,但是他心酸了,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眼淚鼻涕齊飛。
很擔心他嗎?這幾十天很辛苦對吧?對不起……他在心底道歉。
「你沒死?」
「對,我沒死。」
得到他親口證實,邵玖樂歪雙眉,她不管不顧踮起腳尖、圈住他,彷佛光靠聲音無法證,,還需要他的體溫來幫忙解釋,解釋他活得好好、解釋眼前的他不是虛幻而是真實。
「我就知道你沒死,都說禍害遺千年,閻羅王哪能輕易把你收走……」
她叨叨說著,但他半句都沒听見,所有的知覺都在身體上——嬌嬌軟軟的身子貼上來了,很香,不是胭脂染出來的味道,是處子馨香。
她這麼一撲一抱,他的心落到實處,突然覺得五年的艱難苦難通通值了。
裴翊恩反手抱住她,可惜她太矮,這一抱,她的雙腳落不在實地上,為了安全感,她的雙腳勾起來,圈住他的腰,變成尤加利樹上的無尾熊。
也許憋得太久,也許心口疼痛需要撫慰,所以她抱著他打死不松手。
她不肯松,他又哪肯放?他恨不得她這樣巴著自己、黏著自己,永遠吊在自己身上。
聞著她的氣息,他笑彎兩道濃眉。
他有點臭,可恰恰是這麼刺激的味道,再再刺激著她的頭腦,告訴她這人真的活著。
對啊,什麼都不重要,只要他活著就好。
他們就這樣抱緊彼此,誰也沒說話、誰也不移動。
直到很久很久、直到心滿足了,她才緩緩吐氣。「有沒有聞到?你種的桂花開了。」
「聞到了,你把花養得很好。」
「我打算做桂花蜜。」
一年一度的桂花蜜嗎?
每年她都讓梓青給他捎上一甕,甜甜的、香香的,他喜歡用那個味道壓制唇鼻間洗刷不去的血腥味。「還會給我送嗎?」
「會,今年給你兩甕,獎勵你平安返鄉。」她終于從他身上跳下來,眼楮亮晶晶的。
「壞蛋,歡迎你回家。」
回家?是的,回家了,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謝謝。我渴了,有水喝嗎?」
「有。」她拉起他的手進屋,調一碗濃濃的桂花蜜,甜甜的香甜了他的心。
望著他,她總笑著,眉眼彎彎、滿月復喜悅藏不住。他也是,一樣眉彎眼彎,看著她,千回萬遍不厭倦。
「是不是驚為天人?」她笑問。
「對。盛顏仙姿,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絕代佳人……」
「過了哦,再說下去就有嘲諷之嫌。」
「真心的。」
「我長什麼樣子,心里能沒點數兒?」
「這樣啊?那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第六章 痛恨我是為你好(2)
情人?笑容瞬間收斂。不行的,她不允許兩人關系發展到那一步,她堅持和他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有話想告訴你。」
「秘密嗎?」
「對,秘密。」
她終于要告訴他秦家的婚事了?裴翊恩眼神示意,讓她往下說。
「我有鋪子、莊子加田地,又在濟州買下三千畝土地,我把這兩年的分紅投進去蓋房子,等皇上遷宮,一戶一戶慢慢賣,我會變成大富翁。」
「這麼厲害?」
「對,我長大了,可以做主自己的生活,再不是小豆丁。」
這麼在乎那三個字嗎?他失笑、附和。「對,小豆丁長大、可以嫁人了。」
「對,可以嫁人了,我已經和秦府三公子訂親。」吁口氣,終于啊……終于說出口,突然覺得解套了、感覺輕松了。
他勾起一抹邪氣,昔日壞蛋再現江湖。「終于肯講了,我還以為我們是『無話不說、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話是她寫在信上的,沒想到他是無話不說了,她卻處處保留。
所以他早就知道?弱下氣勢,她有些委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不說又怎樣?」
「說謊!邵玟、邵玥沒訂親,為什麼這門親事會落到你頭上?你與阿珩、梓青交好,可以得到更好的親事,為什麼會把你許配給秦家的病秧子?除非是你自己點的頭。為什麼?」
因為想要與你切割,因為害怕淪陷,因為不想萬劫不復,因為不嫁給你,嫁給誰又有什麼差別?
但這些話一句都不能說,多年來極力否認的感情,她不可讓它們現形。
「秦夫人視我如女,秦三公子體貼溫柔,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但我不圖這個,只圖清淨生活,秦三公子身體不好,代表沒有三妻四妾的煩惱,秦家家風端正、婆媳和諧,沒有妯娌算計的齷齪事,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我也能給你。」
給得起才怪,隨口說說罷了。她強調道︰「我已經訂親了。」
他微勾嘴角,浮上壞笑。「小事一樁,秦家我來解決。」
「解決什麼?我沒要退親。」
「為什麼不要?比起我你更喜歡秦佑哲?還是你覺得我比不上他?」
「這有什麼好比的,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嫁給他,你別把事情弄復雜了。」她咬緊牙根,心急不已。
她的「打定主意」惹火他了!
她曾說過欣賞與自己並駕齊驅的人,所以離開京城後,他才勤奮上進,他總給她寫信,耐心等著她長大,不料到頭來,她居然「打定主意」嫁給秦佑哲。
他克制怒濤,試著心平氣和。「打定主意可以改變主意,放心,我會把它處理得比簡單更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