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能?感情里最痛苦的,並不是只能當被選擇的一方,而是知道自己沒有離開的能力。我娘迫于親情、輿論,甚至是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無法斷然離開,只能日復一日地面對傷害,我很心疼。」
所以她也將迫于親情、輿論、教育,失去離開的能力,日復一日面對傷害?怎麼辦,一輩子好長她不想這樣過,是不是收回感情就能讓自己比較舒坦?
無奈苦笑,方語蓁轉移話題。「你把在宮里做的菜譜寫出來吧,接下來廚師培訓就教那些,九月的化妝大賽已經著手準備,等你休息夠了,就過去看看吧。」她把旁邊的木盒遞給邵玖。「里頭有這一季的分紅,三千七百兩。」
「這麼多?」
「艷冠群芳、百味萬源在江南經營得不錯,你推薦的萬掌櫃頗有本事。」
「也是運氣好,當初幫了他一把,這就是告訴我們,做人要廣結善緣。」
「沒錯,但也不需要為了廣結善緣,把姊姊們不要的婚事給攬在身上。」
「沒刻意包攬,就是覺得每個人要求不同,姊姊感覺不好的婚事,對我而言也許會不錯。」
方語蓁失笑,她不知道這個決定讓遠在南方的裴翊恩怒發沖冠,不顧軍令、夜探敵營,直接砍掉兩顆將軍頭顱。
捷報傳來,皇帝親自下令升官封賞,但不听軍令、擅自行動,他被四皇子狠打三十大板,听說雷打不動、一個月兩封的信,都得趴在床上完成,不知道他有沒有在信里對玖兒訴苦?
「幕姊姊,經過這次刺殺,皇上會移宮嗎?」
「朝廷遷移是大事,之前一直有官員不斷提起,皇帝當朝就否決,但這次賢妃之死帶給皇上很大的刺激,很可能會點頭。」
「可是南邊還在打仗。」打仗太燒錢,擇地蓋宮殿更燒錢,就算這兩年風調雨順,百姓不愁吃喝,國庫哪有那麼多銀錢可以動用?
「六爺知會過我,這回咱們可能得大出血,至少得掏出二百萬兩。」
幸好他們的大宗收入不是開鋪子,而是船運,南貨北運、北貨南送,每年川流不息的船只,替他們帶來巨大利益。
這些年南方打仗,朝廷送不了的軍資,都是六爺自掏腰包送上門的,都說衛家軍富余,其實朝廷給的軍餉都一樣,至于衛家軍的特殊待遇——來自六爺。
「這麼多?梓青哥得多肉疼?」
「放心,六爺是天生的商人,沒好處的事不會做。既然六爺出錢,地方就得他來挑選,他選了濟州。」
「那里不是剛剛決定要建……」
方語蓁接話。「新港口?對,日後那里定會航運興盛、陸運繁華。濟州離京城只有半天路程,騎馬的話更快,去年我們陸續在那里買下不少土地,只要皇上點頭,那邊開始著手興建宮殿,我們就會把土地重新規劃蓋房,到時嗅覺敏銳的商人大量進駐,光賣房就能賺得缽滿盆溢。」
「萬一皇上不搬呢?」
「那就再想辦法吧。」
這樣啊,邵玖眼珠子轉個不停,猶豫著要不要豪賭一把?
賭吧!人無橫財不富,只要百味萬源、艷冠群芳不倒,她就餓不著,翻身下床,從床底下搬出木盒。
「又把錢藏在床底下?不怕丟啊?」
「放心,大家都覺得挺窮。」呵呵笑幾聲,邵玖打開木盒,里面有幾張地契,一處鋪子、兩處莊子,近兩千畝田地,目前田地由張管事掌理,邵玖只負責對帳,鋪子租出去,一年收一次租金,穩妥得很。
她翻出銀票,連同方語蓁帶來的湊出一萬兩,推到對方跟前,雙手合掌,滿臉討好。
「蓁姊姊,我也想在濟州買地蓋房、當營建商。」
方語蓁戳她一下,干麼巴結,自己有肉吃能不給她喝湯?更別說去年土地便宜到不行時,裴翊恩就寄回厚厚一疊銀票,讓他們以玖兒的名字買下萬畝土地。
「知道了。」方語蓁走到桌邊磨墨寫收據。「營建商是什麼?」邵玖跟著下床,巴到桌邊一雙眼楮亮晶晶。「專門蓋房賣房的呀,若能買下一整條街,全部都蓋成兩層樓房,一樣的招牌、一樣的鋪面,規劃出衛朝最大的商店街。」
兩層樓房、商店街?听起來挺不錯,她抓起筆管,點了點邵玖的鼻子。「眼光放遠一點,什麼商店街,六爺想趁著遷都一事,把濟州經營成商業州,有空你把想法給寫下來,給六爺參考。」
「商業州?哇,蓁姊姊嫁了根金手指,真是太幸福,難怪腰圍又粗一寸。」
方語蓁紅了臉,戳戳玖兒額頭,什麼粗一寸?是里頭又有了個小家伙。把收據遞給玖兒,順手把帶來的包袱推到她面前。
「翊恩帶給你的,他對你可真沒話說。」方語蓁朝她一笑。
是啊,好得太過度,害她心生非分,也害她只能應下親事來逃避他的好。
「我對他也不差,迷彩裝可是我的點子。」叢林作戰,迷彩裝是重點物資。
方語蓁沒應聲,只是笑了笑就離開。
打開包袱,里面有封信,這封距離上一回只有五天,看來是前信剛送出,立馬又發信。
是擔心她在宮里無人照應嗎?他不是已經派了人暗中保護?
信很厚,除了叮囑再叮囑之外,他還寫下幾件與同僚、敵軍之間的事。有的讓人膽戰心驚,有的可愛風趣,讓她搗嘴笑上半天。
實話說,壞蛋的文筆相當不錯,他爹的棍棒確實發揮出幾分效果。
三年前裴翊恩離京一路往南,意外救下衛梓鑫,兩人一見如故、氣味相投,從此他便跟在衛梓鑫身邊,兩人都是會來事兒的,哪里能冒險就往哪里闖,他們一起去過苗寨、見識過蠱毒,一起到海邊城鎮幫駐軍打倭寇,一起平過民亂……許是打著打著打出興趣,去年趙國興兵侵界,竟然兩個人、兩匹馬直接前往。
當時長期駐軍的鎮南侯染疫,群龍無首之際,衛梓鑫亮出身分,帶著五百名士兵,打退試探的敵軍兩千人,消息傳回京城,皇帝直接下令,命衛梓鑫接替鎮南侯職位,守護邊境。
南方潮濕、多叢林,邵玖把對于叢林戰的微薄概念寫信告知,並送上迷彩裝設計,不料竟幫他立下軍功,據說永安侯對此滿心安慰,還在皇帝跟前紅了眼眶,吾家有子初長成。
三個月前,郁珩讀過裴翊恩來信,與皇帝密談數日後,決定帶著兵器補給前往南方,離京前郁珩找上邵玖。
旁的事她幫不了忙,但在吃食上頭能給幾分助益。
衛梓青提供了足夠的人力,她做出泡面、肉干、餅干、罐頭……所有能在打仗中,以最快速度為軍人補給體力的食物。
看著來信,她邊笑邊抓手臂,他說的蚊蟲肆虐,好像也肆虐到她的身體,很癢,要不要同衛梓青說說,多做一些防蟲藥包送過去?
看完信,打開木盒。里頭是她十三歲的生辰禮,再過幾天就滿十三了,他每年給的禮物都是獨一無二。
前年他訂制一套苗人的銀飾銀冠,可夠夸張的啦,但是她好喜歡,前世她到雲南旅游舍不得買,只舍得在「寸四銀莊」買下一套銀筷。
為他送的銀冠,她縫制一套苗族傳統衣服,在院子里當一日苗女。
她曾在信中說︰「真搞不懂是師父手工不夠好,還是貴女們喜歡顯擺?為什麼每個人的項鏈都粗得像狗鏈?」
于是去年正在打倭寇的他,給她送一匣子各色珍珠,以及好幾條長長短短、細得讓人心喜的金鏈子。
從此不愛首飾的她,身上永遠戴一條墜著兩顆珍珠的項鏈。
今年他給她送一柄匕首,上面瓖滿寶石,他說︰「打過幾場勝仗,哥哥我發了,等哥哥回京帶你吃香喝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自稱起哥哥,彷佛他們的關系早已好到這般地步,但……不能再好下去了,應該停在這里,當朋友、當知交就可以。
她的心,不該總被——已經標上注記的他牽絆。
她不是不想要他,而是知道要不起,只能佯裝沒那麼在意,只能若無其事,日子才能自然平順地過下去。
提筆回信,她寫很多,跟他的信一樣叨叨絮絮、羅羅唆唆,可最終的最終,她還是沒把秦佑哲的事告訴他。
同一封信,裴翊恩看過無數次。
打仗回來,盔甲上沾滿血腥,但知道京城來了信,他連盔甲都沒月兌就打開信。
信里說,皇帝給邵琀、邵玨、邵瑜都提了官位,並以「純孝」為名,賞邵玖百兩紋銀、玉如意一柄。還說聖旨到的時候全家人都在,她很想獨吞賞賜,但幾經衡量,還是把玉如意奉獻給祖母,白銀贈給母親。
她說沒有人听到她心底的哀號,她好想滿地打滾。
裴翊恩讀得捧月復大笑。
就這麼喜歡賞賜?他想,下回阿珩或四皇子的奏摺上,應該請他們提提泡面肉干對士兵的幫助。
她還偷偷告訴他在濟州買地的事,這是邵家上下都不曉得的秘密,還交代說「我只告訴你,你可千萬別透露出去」。
傻瓜,她名下的土地遠比她知道的多更多。
不過誰都不曉得的事獨獨告訴他,代表信任對吧?他瞬間彎了眉,享受她的信任。
梓青也來信,說玖兒每次看他的信,總是神采飛揚。
他問玖兒,「為啥那麼開心?」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喜歡壞蛋的世界,多姿多采。」
這麼喜歡嗎?他願意讓她加入。
不過她不知道,他讀她的信時,也一樣神采飛揚。
沒有人問他為啥那麼開心?但他心里有答案——她的信,字里行間透露著對未來的盼望與希冀,那樣光明、那樣充滿希望,讓他覺得人生也被照亮。
她長大了嗎,還是一樣討人喜歡,還是會讓人一個不經意就掛上心?
笑著笑著,眉心攏起,因為信里頭始終沒有提到訂親的事情。
為什麼不提?刻意回避?她不是要和他分享所有的秘密?有點不開心,但想起她的眉、她的眼,想起她的笑臉……
算了,她還小,不計較,還是想著要給她尋什麼禮物送回去比較實際。
敲門聲響起,裴翊恩直覺板起臉孔,但是無奈……他很清楚門外是誰。
身為大將軍,理所當然分配到一間屋舍,更何況他「攜家帶眷」。
他不想開門,卻也清楚逃避不是好辦法,那年窈娘可以不畏艱難、堅持跟在自己身後,現在同一屋檐下,他又怎麼躲得開?
慢條斯理把信收好,走到門前將門打開。
宋窈娘楚楚可憐地站在那里,抱著女兒,臉上全是笑意。「相公,熱水已經備好,要不要先洗洗?」
他深深看著她,有話想說,卻又怕傷著她,最終心底響起一聲嘆息。
對上他那雙透澈的目光,宋窈娘微微心虛,尷尬一笑後又道︰「相公餓嗎?飯已經做好。」
久久,他終于開口,「你先吃,我還要忙。」
準備關上木門時,宋窈娘卻把女兒往前一送。「暖暖想爹了,抱抱她吧。」
裴翊恩沒回應,她又道︰「南方天氣熱,暖暖長滿疹子成天哭鬧,很可憐。」
「暖暖無法適應南方天氣,你要不要帶她回京?」
宋窈娘眼底迅速浮上淚水。「相公不要我們母女了嗎?」
「該我負的責任,我不會推托。」
「對相公而言,我們母女僅僅是責任嗎?」
看著宋窈娘,裴翊恩無聲輕嘆,他拍拍她的肩膀,哄道︰「我承諾過的話永遠有效,你好好照顧暖暖吧,我要忙了。」
門在面前關上,砰地一聲讓人心頭微顫,宋窈娘咬緊下唇。
就這樣了嗎?不可以的,他們之間不能在這里止步,她用那麼大的力氣改變自己,她必須成功扭轉他的心。
深吸氣,手指收緊,暖暖被母親抓著的手臂上,紅痕漸漸轉為青紫,很痛、痛得她全身發抖,但敏銳乖覺的她對上母親的視線,怯怯地垂下眼睫,不敢發出半聲哭鬧,兩歲的她學會了忍耐。
第六章 痛恨我是為你好(1)
建和二十一年夏天,衛梓鑫和裴翊恩帶領軍隊深入趙國月復地,本想一舉奪下趙都,將趙國納入衛朝版圖,沒想到這竟是人家唱的一出空城計,冒進的兩人陷在里面,生死不知。邵玖抱著貓咪蹲在葡萄架底下,那是兩個月前收到的禮物——來自裴翊恩。
把頭埋進貓毛里,無聲啜泣。從消息傳來到現在,整整三十天過去,她每天都盼著好消息,但是並沒有。
她恐懼、憂愁、焦慮,她失眠、無法專心,她老是控制不住淚水,總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哀泣。
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她痛恨起自己。
邵家上下一片低氣壓,雖然在邵丞相的克制下,邵家與賢妃或衛梓鑫都沒有過度交集,但都打心里明白,衛梓鑫是賢妃養大的,情分不拿出來說嘴、但終究擺在那里,倘若時機來臨,邵家定是衛梓鑫的後盾。
如今他下落不明,邵家心里能好過?
但邵玖更在乎的是裴翊恩,他的失蹤讓她無法喘息,疼痛是刻在心口的,曾經她試圖斬斷兩人的關系,但他源源不斷地給予、關心,以及明目張膽的寵溺……鈍了她的刀。
可她的傷心不能透露只能強行壓抑,這種矛盾情緒讓她在短短時間內暴瘦。
「小姐……」小雪輕聲問︰「可以出門了嗎?」
用力吸氣、把淚水憋回肚子里,是該出門了,母親已經來催好幾次。
邵玖放下貓咪,換上一套素淨衣裳,坐上前往秦家的馬車。
秦佑哲又病了,這次情況更嚴重,听說開春之後再沒下過床,秦家有意提早舉辦婚禮,借由沖喜助秦佑哲身子痊癒。
只不過眼下衛梓鑫失蹤,戰事不利,舉朝震驚,朝廷亂成一團之際,哪家敢辦親事?倘若平民百姓就算了,可他們一方是丞相府、一方是禮部尚書。
再者,讓堂堂相府千金去沖喜?要是邵丞相沒對秦家的暗示心領神會、主動提起,秦家哪敢強迫。
馬車行經大街,迎面快馬狂奔而至,邵家馬車閃避一旁,最近驛站不斷從邊關傳來最新戰況,皇帝與輔國大臣日日開會,情況似乎不太好,連對朝政無感的衛梓青都繃緊神經。
馬車里,小雪拍拍邵玖手背。「小姐放心,秦三公子會渡過這關的。」她誤解了自家小姐的憂郁。
微哂,邵玖沒有解釋。
訂親後兩人見過三、五次,秦佑哲是個體貼、讓人感覺舒服的男子,她當然希望他長命百歲。不過生死大事誰能預估?就像裴翊恩,上封信里還信誓旦旦說他很快就要凱旋歸來,說他蒐羅了滿屋子禮物要送給她。
她沒企盼他的禮物,但她希望他凱旋歸來,很久很久很久沒見了,不知道他的壞笑還在不在?不知道他那股桀驚不馴的氣質有沒有轉換?
為了他的歸來,她在心底預作準備,準備把他當成大哥看待,準備消除思念的存在,她甚至不介意沖喜,她熱切希望兩人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