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我給了他一個無關緊要的「官方回答」式的答案。「你要是肯借我一塊錢,我現在可能已和米瑟夫在大塊朵頤,而不是在這里任由你寶貝妹妹宰割了。」不免有些抱怨。
「你真的這樣想?」他懷疑地問我。
「當然不是,」我沒好氣地說,然後壓低了聲音告訴他。「肚子餓倒是真的。」
「那麼你等一下,我去看……」話還沒說完,椅子才推開,耳邊已傳來詠芳銀鈴般叮叮當當的聲音。
「來羅來羅!」她走在前面,兩手各端了一份套餐,邊叫著,「今天老板說要請客,親愛的大哥,大……喔!不是,喊大姐好了,嘿!喊你大姐好不好?」
我微笑以默示,雖然听起來老了一點,不過,總比被她喊「大嫂」來得好吧?
我們差點沒注意到她身後跟了一個高大的男人,雖然詠芳個子小小的,但我們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所以,直等到她彎下腰放下手中的兩盤食物,我們才赫然看見她身後的那個「龐然大物。」
真的是「赫然看見」,對我來說。
剎那間,我全身已冰冷,僵得動彈不得。我瞠目結舌,和「他」的瞠目結舌相對著。
詠芳抬起頭來,見到我可笑的表情,一點也不疑有他,還滔滔不絕,熱烈地為我們「引薦」了起來。
她對我說︰「怎樣?連你也嚇到了,是不是?他是不是這世界上最帥的男人?唉呀!真不該讓你見到他的,」她忽然懊惱地敲敲腦袋,說︰「你看看我老哥,立刻被比下去了,這可怎麼辦才好?老哥,你可別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戴忠臣一點也不以為意,「你說吧!反正我無所謂,老哥對你來說,就像老妹對我來說地不值錢,不是嗎?哈!」
「看來你還頗有自知之明的嘛!」詠芳說。然後很自然地便把手攀上「他」的肩了。
我一怔,這一來更不知怎麼反應才好,只有傻笑。
他也尷尬地笑,詠芳在他的身邊,是如此地嬌小依人,如此地幸福難掩,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心里開始有一股熊熊的火燒起來了。
它的名字叫嫉妒,叫吃醋,當然,還包括很多新創的名詞,我不願去多想。
「他呢?叫做徐世輝,清風徐徐的徐,世界的世,光輝的輝,」詠芳用著最幸福的聲音向我們介紹完,轉向戴忠臣,問道︰「老哥,我的國文學得還可以吧!」
「不丟我的臉就是了。」戴忠臣回答道。
「喂?老哥,大嫂……呃……不是……她叫什麼名字?」她真的像小麻雀一樣,一刻也難以安靜下來。
「範心宇。」我搶先戴忠臣一步,自我介紹。
沒想到那徐世輝卻立刻接著替我分析著,「範仲淹的範,愛心的心,宇宙的宇,像宇宙那樣寬闊的心,是不是?」
話剛一出口,立刻令在場的其他三個人愕然。
我還不是很意外,因為我知道他是認識我的,在醫院那一面之緣我就知道了。我只是把握他們兄妹驚訝的時間,仔仔細細地端詳著他。
我仔仔細細地,要想起他。
那高瘦的身軀,那清澈的眼,緊抿而放不開的唇,那不曾有朗朗笑聲的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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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我這麼肯定,他不曾有朗朗笑聲呢?
「世輝?」詠芳的聲音打斷我追溯回憶的思緒,「你……你們認識啊?看你們……你的表情好奇怪。好像……好像……一對重逢的老情人。」
直來直往慣了詠芳,居然毫不修飾地把「老情人」三個字說了出來,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鬧了起來,「不管不管,我生氣了,我吃醋了。」那表情似是認真,又像是開玩笑,教人分不清。
「詠芳,你鬧什麼?」戴忠臣忙安撫她,「人家什麼也沒說,礙著你了嗎?」
奈何誠如戴忠臣所說的,他對她來說如同她對他來說不甚「值錢」,她哪里肯接受勸告?
「世輝,你說!你說!」她搖晃著他的手臂,當場真鬧了起來。
從他的眼里,我看見了艱難的眼光。該怎麼說呢?我們認識嗎?我們不認識嗎?
一心為他解危的心情使我不覺說出了這句話。「我不認識他。」
我用力做出很可笑的表情,說︰「就像你說的,我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生,有點驚艷的感覺你懂嗎?你不必那麼多心啦!」說完,低頭抿了一口冰檸檬茶,以消除說謊所帶來的緊張情緒。
說謊對我而言是最難過的事,我寧可因為對人端出全盤而上刀山下油鍋,也不要因為隱瞞事實而求得片面的安寧。
奈何如果我不撒謊的話,恐怕上刀山的是他,下油鍋的也是他了。
奇怪,我們不是只有兩面之緣嗎?我如此護著他做什麼呢?
算是為了那一大束美麗的白桔梗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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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詠芳又去搖著他的手臂,不死心地問,「她說的是真的嗎?」
我為他扯了一串謊,而他只要點個頭就可以圓謊,皆大歡喜了;但從他緊鎖的雙眉,僵硬得不肯點頭的頸子看來,我知道他不願意。
雹直而倔強的性子。
我只好沖著他,不客氣地問︰「我真的不認識你,可能你認識過一個和我很像的女孩子,你以為我就是她,但我確實‘不記得’有過你這樣一個朋友,我‘不記得’!請你看清楚吧!別給我們兩個……」我說︰「惹不必要的麻煩。」
我一再強調「不記得」,而不是‘不認識」,只是想讓他知道,我不是在扯謊的,他可以點頭承認這一點——我不記得他。
我用一種祈求的眼神望著他。只要他點頭,不管是他,詠芳,甚至我,都可以在此刻相安無事下去。
在弄清楚我和他的關系之前,就要讓詠芳承受如此巨大的傷害是不公平的。
而且,就算是戀人,我們曾是戀人吧!但那都是屬于「曾經」了,誰又能擔保我們會重新開始呢?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看了詠芳一眼。唉!也許不會重新開始了。
我們應該承認,並妥協于時間底下的意義,它帶走的東西,便是永不復還了。硬是要去扯起兩個時間的事,只會帶來更多、更無奈的苦難,不是嗎?
「是!是的,她的確如此。」他回答,承認我是「不記得他的」。
詠芳這才稍稍釋懷,迎向我堅定的眼神。
我堅定的眼神之下,是隱隱作痛。不知為什麼,我無法同時正視眼前這兩個顯然是對情侶的人。我的心,好痛、好痛……
我想逃!一個沖動使我差一點從位子上站起來,可是……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做。
這樣做,就表示我心里有鬼了,就表示我說謊了,而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
「好吧!算我多心,可是不能怪我啊!」她轉向戴忠臣,指桑罵槐地說︰「老哥,你們男人都是這樣花心,人前一個,人後又是一個;吃飯一個,睡覺又是一個,我不看緊一點,難道要等著莫名其妙‘卸任’了之後,才躲在棉被里哭嗎?我可不干!」說了,便拉了徐世輝走。
「我要‘隔離偵訊’,走!」她說。
戴忠臣只能給徐世輝一個同情卻又愛莫能助的眼神。
「不要這樣。」徐世輝冷冷地說。在我看來,他就像是被詠芳囚禁起來的鳥,不能飛,也不能叫。
唉!一只不能飛,也不能唱歌的鳥。
我趕緊踢了一下戴忠臣,示意他以「長兄之尊」出面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