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著,卻不再配合他回答,因為沒力氣,她得把所有的力氣拿來將委屈給憋緊。
「我帶你去後院看看,我讓人弄了個荷塘,放養了魚,明年夏天會開出滿塘鮮荷,你能坐在亭子里,吹吹風,喂喂魚,消消暑氣。」
連她的休閑生活都照顧妥貼?是怕她閑得給他招惹麻煩,還是天生體貼?
如果是前者,她該夸他一聲深思熟慮吧,如果是後者……怎麼辦?無心卻又溫暖的他,得讓她花多大力氣才能割舍得下?
「亭子旁可以再種點花,有喜歡的嗎?盡管說,上天下地我都能弄來。」
她喜歡的,他上天下地都能弄來?這話太草率。
倘若她回答︰旁的不愛,就光喜歡藍殷,他怎麼辦?假使她再一個不經意把真心說出口,他要怎麼收拾殘局?
人不能空口白牙說大話。
見她始終不回應,藍殷的笑容漸漸僵硬,只能假作不知,拉著她繼續往屋里走,繼續介紹這桌啊燈啊椅櫃啊……件件樣樣都介紹得無比仔細。
但她還是不回應,光是笑著,不停不斷地笑著,開心到近乎虛偽。
再然後,獨角戲唱不下去,他問︰「已經逛過一圈,有沒有哪里需要改的?我回去馬上找人處理。」
她笑望著,哪還能不滿意?這當中用了多少心思,她又不是瞎子。
「衣櫃里有天衣閣掌櫃親手縫制的衣裳,首飾頭面是百珍坊的,你先用著,不夠的日後再添置,等買好下人,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你就搬過來。」
這麼心急要她離開?好吧,就照他所想,再次順從他的心。
她用微笑送走所有不實想像,心平氣和,不爭不鬧,留待日後……月明人倚樓,回憶話當年,所有與他有關的場景都是微甜平和。
「不必麻煩,既然所有東西都備妥,我今天就留下吧。」漫漫說。
她不想他害怕,她願意安他的心,願意教他清楚,甩開她不會太困難。
她終于回應了,話也是他想听的,但藍殷卻擰緊濃眉,彎下腰對上她的眼。「不開心嗎?」
「怎會?沒想過能住這麼好的房子。」她張開手臂朝天,笑咪咪地轉上好幾圈,轉著轉著,都快把自己轉暈了才停下。
「漫漫……」他知道她不對勁。
她知道他的知道,但,知道又如何?反正他又不喜歡她,反正她又不是他的責任,解決不了,直接忽略就可以的呀。
笑彎兩道柳眉,漫漫勾起嘴角,推開他的手臂。
「好啦,本姑娘慷慨一回,就此昭告天下,從現在起我們銀貨兩訖,藍殷不欠薛夕漫兩條人命,打平了,誰不再欠誰,我們不是施恩與受恩者的關系。」
日後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從此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
「漫漫……」
「干麼呀,我都那麼大方了還不夠?要不以後咱們什麼關系都沒有,就是單純的……」怎麼辦?她連朋友兩個字都說不出口。
「你在生氣?」他捧住她的臉,眼底掛住焦慮。
她當然在生氣,問題是沒有立場,對急欲銀貨兩訖的顧客生氣?那叫做不懂感激。
「父親認識徐御醫,他在城南開了間醫館,父親會推薦你去坐堂,你不是很想當大夫嗎?」他心急著,想要逗出她的開心。
怎地,繼續施恩?難道以為她生氣是因為回報太少?在他眼里,她不但挾恩求報,還貪婪無比?
笑意淡了,漫漫推開他的手。「我沒有不開心?只是需要時間消化心情,我很喜歡這里,想要一個人靜靜,想要認真考慮你的提議,行不行?」
他看見她的憂郁,莫名地心疼,像有人拿把斧子不斷砍著。
淡淡的曇花香鑽入鼻息,心微怔,那是……
沒等到藍殷想清楚,她將他推出門外。「回去吧,大婚將至,你肯定很忙,下次再約。」
嘴上說下次,但她再清楚不過,沒有下次了,永遠都不再有。
砰地,大門關上,她將他擋于門外,從此關河夢斷,斯人逝……
「漫漫。」
嘴唇蠕動,細碎的呼喚被木門阻攔,藍殷胸口悶痛得厲害。
他想敲開門,試圖找出胸痛的理由,卻在掌心貼上門板那刻,听見短促而壓抑的哭聲。
心墜,意亂,迷糊了……
第二章 撿個失憶男(1)
不該來的,漫漫痛恨自己,恨自己放不下,舍不去,恨自己親手扭開「再遇」契機。
她已經給過警告,她也清楚藍殷並非真紈褲,相反的,他多智近乎妖。這樣的他,如果願意改變,定能輕易扭轉命運。
是的,八歲,重生那年,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
他會把話听進去吧?他早就知道捧殺,早就知道江氏無心冷情,也早就明白心中那點兒對親情的渴望不過是場笑話,這樣的他不會放任自己一路錯下去,對吧?
人都不傻,往往是情感把人給逼傻的,她不也曾經傻過一生一世?因此重來一回,她再不願犯傻,不肯被感情綁架,她冷靜地選擇該做的事。
她勤習醫術,孝敬師父,改善家計,為自己營造名聲……六年過去,長大的漫漫成為村人心目中的小神醫。
她認真相信情況翻轉,此生將會不同。
因此她不懼猛獸,進入深山密林尋找珍稀藥材,學習醫術之余也學會制毒,這次她立誓將師父的本事學齊,立誓救回師父和父親的性命。
只是當她認定所有狀況正朝好的方向發展時——師父還是咽下最後一口氣。
師父的死亡讓她的自信瞬間冰消瓦解,她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努力無法改變宿命?是不是天地間所有事全屬注定?是不是她改變不了自己也改變不了藍殷?是不是傷心死亡會一再出現、重復,一再地……折磨自己?
倘若這是真理,那麼藍殷依舊會在今日被追殺,會重傷、失憶?
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不到避開,做不到放任他重傷不治,所以帶著無數矛盾,她還是來了。
既然無法視若無睹,就只能做足準備。
她研制毒液涂在箭尖,她在前世發現藍殷的地點附近布置陷阱,然後躲進草叢里,靜待命運再度把他帶到跟前。
蠢?是的,她同意,薛夕漫確實蠢到義無反顧,這種人的痛苦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重生之後,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自己不再經歷相同的痛苦,所以她拒絕愛情,堅定守住本心,不願錯付與淪陷的最好方式,當然是切斷相遇的可能性。
但,她自投羅網了?
是不是蠢昧?是不是傻到近乎可憐?
是的,但她還是寧願犯傻,也不願重傷的他,哭天不應,喚地不靈。
她想前輩子肯定欠下他一整座金山銀山,非要還清楚才能停止牽扯。
就在漫漫蹲得雙腳發麻時,前方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心髒被狠狠拽起,像是天外飛來鉤子,不管不顧地把她的心給挑了。
前世的「今天」于她,不僅是記憶而是烙印,她不曾或忘。
重傷昏迷的藍殷被一柄長刃從後背刺穿,直抵心髒,他往前撲摔時額頭撞上石塊,深深的血洞流滿一地殷紅。
但,這次不會了,她不允許他重傷,她將竭盡全力改變狀況。
咬緊牙,漫漫取出弓箭,拉緊弦,目光盯著正前方。
不久,藍殷狼狽逃竄的身影出現,他一邊跑一邊與人對打,只是很明顯地,他的拳頭無力跑速緩慢。
退步了嗎?前世他的武功沒有這麼糟糕。
難道在她的善意提醒之後,他下定決心繼續往紈褲的道路上沖刺?她的善意非但沒有造就他的上進,反倒讓他看清一切,選擇加速墮落?
隨著藍殷的接近,漫漫終于看見緊追在後的男人。
那人長得異常魁梧,全身毛發茂盛,整張臉被隱沒在密林中,只留下兩顆銅鈴大的眼楮直瞪藍殷後背,薄衫掩不住滿身肌肉,他非常高大,至少比藍殷高上半顆頭,但跑起來卻不見凝滯。
踩上!踩上!踩上……漫漫緊盯他粗壯的雙腿,在心中加油吶喊。
終于……喀一聲,男人的咆哮聲驚起鳥獸飛竄,他的腳被捕獸器夾住。
太好了!漫漫想為自己喝采。
但笑容沒在她臉上停留太久,因為那人神勇得太不正常了,他居然不顧疼痛,硬生生將捕獸器掰壞!
怎麼可能?她滿臉詫異,好吧,再不可能也發生了,別急,再來!
她緊盯下一個陷阱,把菩薩神佛全求上數遍,祈求今晚陷阱能抓到大狗熊。
藍殷順利跑過去了,那些草足以支撐他的重量,但後面那個……不會有這等好運。
陷阱設計得有點大膽,倘若刺客是個矮瘦子,漫漫只能在他踏上陷阱那刻射出火箭,讓對方在驚慌中快速踩踏被火燃起的稻草,以至于落入陷阱中,當然,如果對方有一身好輕功,這陷阱就白做了。
幸好老天爺還是站在她這邊的,不需要多余動作,對方的體重就足以讓他墜入陷阱。
砰!在沉重墜地聲響起的同時,刺客摔進陷阱。
不枉費她花三天兩夜流血流汗卯足全力挖的陷阱,陷阱里有削尖的竹子,這一摔就算沒摔死他也會戳出他滿身血窟窿。
正當她暗暗歡慶時,卻發現……藍殷嚇傻了?不趁這時逃走,還湊到陷阱旁邊,干啥啊,想吃熊肉嗎?
與此同時,三倍咆哮聲從洞口傳出,下一刻他、他、他竟然飛出來了?
見狀,藍殷轉身快跑。
刺客熊雙腿插著竹枝,鮮血直流,怒火大熾,疼痛的腿讓他決定不追了,他從腰間拔出長刀,對準藍殷後背射出。
原來他的傷是這樣弄出來的?心口一緊,不待思索,咻地——毒箭射出。
與此同時藍殷腳步不穩,刀刃尚未踫到他的身體就整個人朝前撲倒,險險避開往他後背飛來的大刀。
漫漫沒有內力武功,箭術也只是普通,能獵點野物給師父添口福已是極限,從來沒敢想像能一舉射中武林高手,但她……一擊即中?
天!什麼時候她的箭術更上層樓了?
不敢置信的還有刺客熊,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口,他的訝異並非來自插入腰月復間的羽箭,而是釘在心髒上頭的那枚石頭。
怎麼可能?誰動的手?藍殷有後援?自己被耍了?
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三張訝異的臉,三個不敢相信狀況的人,做出三種不同反應。漫漫在連喘數息後,放棄探究凶手死活,飛快跑到藍殷身邊為他號脈。
藍殷發現箭從草叢後面射出,判斷那里有人的同時立刻把頭倒向一邊裝死。
而刺客熊……轟然倒地,死得俐落干淨,當然,他是沒有選擇的。
漫漫細探藍殷脈息,還好這次他的後背沒有中刀,傷得不算嚴重,不過人暈得很徹底,所以她得把他帶回去,免得下一批刺客抵達現場,死里逃生的藍殷再度奔赴死門。
望著昏迷不醒的他,漫漫滿心無奈,還以為再不會相遇,沒想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她扶起藍殷蹣跚前進,她慢慢走著,慢慢想著,也慢慢自我說服著。
這次不會了,沒有錯誤解讀,她很清楚兩人只是朋友,他終究會愛上朱砂痣,而她已學會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心態擺正,戒除不實想像,所以沒事的!
只是……無法不苦笑,她低聲問︰「藍殷,我到底欠你多少?一輩子不夠,得兩輩子來清償。」
無可奈何的漫漫沒發現,昏迷中的男人,嘴角處揚起一道漂亮弧線……
油在熱鍋中滾著,一把青蒜下鍋,滋地一聲,鏈子聲音響徹雲霄,那架勢不像在做菜,更像在尋人拼命。
藍殷把手臂支在後腦杓,半個時辰前他「清醒」了,額頭傷口已經敷過藥,而「白靈」坐在床前靜靜地看著自己。
他是在進屋後才真正睡著的,在這之前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過眼,本以為今天過後就能坐上遠赴江南的船,沒想到人生處處是意外!
其實藍殷早就放棄,誰想到因緣際會,小騙子還是被他給逮到。
這叫啥?叫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不對,應該叫做「出來混,遲早要還」。
他不得不贊一聲︰還得好!
她長大了,容貌卻沒有改變太多,皮膚和小時候一樣,白女敕得讓人想掐一掐,試試能不能掐出汁水,眼楮和小時候一樣,黑得像泡在油罐里的龍眼子,頰邊兩個深得可以儲酒的凹凹還是同樣勾人,但真正讓他一眼認出來的是——右耳垂下的紅痣。
那痣,紅得像噴濺上的鮮血,引人注目。
視線在屋子里轉過兩圈,剛來時已經偷瞄過了,現在是正式關注。
宅子不大,用竹籬圍著,不像一般鄉下人家會在院子里種菜、圈養雞鴨,院里只有一棵大樹,樹下擺了張石桌兩張石凳,桌上有組棋盤,盤上有未了結的殘局。
三間正屋,旁邊一間獨立的矮屋子是灶房,外頭堆滿柴禾。
中間是小廳,右邊是寢屋,屋里有一大一小兩張床,衣櫃和竹制桌椅,整體看來頗為簡陋,至于另外一間,身為「昏迷中」的病人不宜探險,因此是做為什麼用途的尚且不明。
不過藍殷終于明白,為什麼自己將京城每寸地皮幾乎翻透卻始終找不到小騙子,原來她待在無人居住的深山密林間。
她是個醫術精湛的大夫吧,因為她把脈、上藥包紮動作孀熟,還能診出自己曾經受過內傷。
那可不是普通能耐,都幾年前的老黃歷了,是御醫把不出來,連他自已都差點忘記的過去。
所以,她對他很熟悉?
他指的不是自己的陳年舊傷,而是她的善意建言。
若非熟悉,怎知道「溫良賢德」的母親如何對待自己?又怎知道他的示弱、苟且偷生,求的只是那點兒微薄親情?
藍殷,我到底欠你多少?一輩子還不夠,得兩輩子來清償。
這是形容詞或真是指出兩輩子?如果是兩輩子,那麼前世他們交情深厚?
腳步聲傳入,不久漫漫端著飯菜進屋。
見藍殷清醒,她輕蹙雙眉道︰「公子醒了?來吃飯吧。」
公子?這是想裝不認識,要演戲嗎?行,他奉陪,這方面他也頗能耐。「好。」
她邊布賈碗盤邊道︰「趁,大色尚早,吃飽後我送公了下山。」
啥?前腳裝不熟,後腳就要趕他走?藍殷微慍。
真是抱歉,他這人天生好奇,熱愛打破沙鍋問到底,想不通的事非要追根究底,想就此打發,讓他帶著一頭霧水離開?這種事違背他的習慣。
眨眨無辜的兔子眼,他問︰「下山?去哪里?我不是住在這里嗎?」
接連三個問號,驚得漫漫雙眼暴瞠。
不會吧?他又失憶了?分明沒受多重的傷啊,他額頭的血洞和前世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這麼小的傷口也能搞失憶,是誰在欺負人吶?老天爺嗎?
見她驚得連話都說不出口,驀地,他樂了,演技往夸張那頭再靠近兩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