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黑發女孩丟了鍋子怒氣沖沖地跑到母親身邊,用嬌女敕的聲音抗議,「媽咪,葛莉絲好討厭,我不要跟她玩了。」
亮亮把資料存檔,彎下腰、將女兒抱在膝上問︰「她怎麼討厭呢?」
「她不要讓我當媽媽,她說她要當媽媽。」
「那就輪流啊,你當一次媽媽、她當一次媽媽,每個人都可以當到啦。」
「我不要!這是我家,玩具是我的、花是我的,我就是要當媽媽!」小女孩噘著嘴反對。
「乖慈慈,不可以任性哦,任性很不好耶。」
「為什麼?」
她把臉貼在女兒頰邊,輕聲道︰「因為任性會讓喜歡你的人變得不喜歡你,任性會讓你把喜歡的人推離開自己。」
「可是我再任性一下下,葛莉絲就會讓我了。」
她微笑著抬頭,眼神跳望遠方,那里……是台灣的方向。「听起來,慈慈好像認為耍任性很不錯?」
「對啊。」小女孩答得理所當然。
「小時候,媽咪也曾經像慈慈這樣想,可是後來慢慢長大,媽咪才曉得自己弄錯了。」
「哪里弄錯?」
「媽咪以為鬧脾氣大家就會讓我,耍耍任性,大家就會擔心我、照顧我、包容我,可是很多次之後,慢慢的,他們就不耐煩了,包容轉為厭惡,妥協變成無可奈何。漸漸地,媽咪失去了他們的愛、失去他們的喜歡,那時媽咪才曉得,原來哦,任性真的是壞事情。」
「媽咪,「他們」是誰?」
「是親人、是家人,是……媽媽很喜歡的人。」
「他們討厭你了嗎?跟他們說「對不起」可不可以啊?」
「等慈慈長大,就會知道很多事不是做錯了再說聲「對不起」,人家就會原諒你的。」
「那要怎麼辦?」
「做錯事之前先喊Stop,考慮清楚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做。慈慈,你不喜歡葛莉絲嗎?」
「喜歡啊。」
「你不想要她常來家里陪你玩嗎?」
「想啊。」
「那你就要學會替她著想,不發脾氣、不耍任性。你讓她當幾次媽媽,她覺得很快樂,下次才會願意來陪你玩。」
「不然,葛莉絲就會像「他們」討厭媽咪那樣,也討厭我嗎?」
她嘆息點頭。「對,玩游戲要你開心、她快樂,每個人都覺得很好玩才行,懂嗎?」
「知道了,我和她輪流當媽媽。」
「乖慈慈,去玩吧,晚上我們吃——」
「泡芙!」
女兒笑開,把女兒的散發塞到耳後說︰「不可以,泡芙是點心不能當晚餐。」
「知道了。」小女孩跳下母親的膝蓋,跑回去找她的小玩伴了。
亮亮打開電腦,想繼續未完成的文章時,一聲低抑的醇厚嗓音自背後傳來。
「你弄錯了,我們並不討厭你的任性。」
她被定住了,右手扶在電腦上,身形僵硬得回不了頭。
是他嗎?還是純粹幻想?她不知道……
蹙起的雙眉,畫出一道淡淡哀傷。
亦驊把行李留在外頭,長腿跨過籬笆,走到她面前。
她的視線停在他腰間,不敢往上移,她害怕證實自己的幻想只是幻想。
手像觸電似地發麻,她一動也不能動,整顆心鼓噪著、擰扭著,攪動酸液四處逆流,她的氣管被堵住了。
「為什麼不敢看我?」亦驊所有的疑慮,在見到她、听見她對小女孩所說的話之後,已全部消聲匿跡。她仍然在乎他,在乎那個曾經寵愛她的二哥。
她依言困難地抬起頭,在目光與他對上的那個分秒,淚水蓄滿眼眶。
他勾起她的下巴,定定注視著她。「久違了,我的亮亮。」
二十五歲的沐亮雲,依舊明艷美麗,稚女敕的美被知性美取代,眼楮清澈明亮,渾身上下散發出成熟的女人香。
她痴傻地望住他,盡避歲月在他臉龐添入幾許風霜,但掩不住的溫柔仍然凝在眼角眉梢。
二哥更溫文儒雅了,這樣的男人走到哪都會引起女人動心,但……除了姐姐,他哪需要別人的心?
她又垂下了眉睫。不懂他怎麼會來?來做什麼?他從哪里知道她住在這里?是誰給他的消息?是他與姐姐幸福了,便記掛起妹妹是否平安?還是景麗出現問題,需要她出面承擔?是不是林道民再度成為他們的威脅……
她一口氣想出許多他出現的理由,各式各樣都有,就是沒有一個「他想我,他愛我」的理由。
「如果你肯,我樂意再次包容你的任性。」他再次開口道。
亮亮秀眉微蹙。二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包容?為什麼?他要她再回去當他的小妹妹,讓他再次照顧她,像小時候一樣嗎?
難道她在信上沒說清楚?她一定忘了告訴他,她已經長大可以負責自己的生活了。
事實上,她的確做得相當好,這六年她沒有白過,嬌嬌女經過千錘百鏈,也懂得了社會艱辛,她學會看人臉色、學會妥協、學會把自己擺在最末位,她學會和周遭的人和平相處、學會傾听別人的聲音。
她沭亮雲已經不是當年的小討厭,鄰居喜歡她、出版社喜歡她、朋友喜歡她、讀者喜歡她,她再也不是人際關系壞到令人發指的家伙。
她自己可以過得很好,不再需要哥哥照顧了。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歡迎我?」亦驊維持著他一貫的斯文笑顏,溫柔得幾乎能掐出水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思緒沉澱了好一陣子後,她緩緩開口。
他把手上的書揚了揚。
看見那本書,她知道他是怎麼找到自己的了。「看來我該打電話和出版社討論一下作者的隱私問題了。」
「不要誣賴出版社,是網友留言,說這棟童話小屋是她父親的杰作。」
亮亮愣了下,隨即輕輕點頭。那則留言她看過,可她沒想過有人會憑一則留言就找來。「你怎能確定……」
「我不能確定,只是踫運氣。幸好,我的運氣不差。」
又沉默了半晌,她終于問出最想問的一句話,「你來做什麼?」
「我欠你一個解釋。」說完這句話,他卻沒有給她任何解釋,反而是一轉身,走到兩個辦家家酒的小女孩身旁。
她沒問清楚他欠自己什麼解釋,就把人迎進家門,這種行為實在有欠思量,她知道。
她也沒給他倒茶水,自己就直接進入廚房煮晚餐,好像他本來就是這個家的成員,這種行為更糟。
慈慈問他︰「你是誰?」
亦驊僅僅憑恃著堇瀚那句「總覺得書本里的女孩,有一雙二哥的眼楮。」就直覺回答,「我是你爸爸,你不記得我了嗎?」
亮亮發現自己听到這段對話時,非但沒有生氣地拿起菜刀追殺出來,嘴角還勾起一抹笑意,不禁對自己的表現感到徹底失望。
她怎能讓他輕易地走入她家?怎能一聲不吭,再度讓他進入她的生活?他們早早就分道揚鑣了呀。
但在她想要阻止他的理所當然時,他已先一步問慈慈,「要不要先洗手?」
慈慈說︰「不行,媽咪說,玩過泥巴要先洗澡。」
他問︰「要不要爸爸幫忙?」
「我會自己洗,媽咪說不可以依賴別人。」
「可是你還小,偶爾依賴一下沒關系。」
她懂事地搖頭。「媽咪說。我是姐姐了,要學會獨立,將來才不會吃苦。」
慈慈說出的許多句子里都有「媽咪說」,可見亮亮一定經常和女兒對話,並且相當在意女兒的性格養成。他猜,她不想自己養出第二個任性亮亮。
一股心疼涌上亦驊心頭,他想起熱愛淋雨的亮亮,想起總是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亮亮,想起用自己的方式關心兄姐,卻被嚴重誤解的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