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第16頁

沒有錢,沒有醫藥,沒有食物,舉目無親而前途茫茫。那局守在小客棧中的日子真是淒慘萬分。母親躺在那張木板床上,終日申吟不絕,父親每天抱著一些已沒有當鋪肯接受的衣物,出去想辦法,只希望能換得幾片藥片。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那間小木板房,我每日守在母親病床前面,听著母親一聲又一聲的申吟,我心中越來越慌張,越來越恐怖。自從流亡開始,我早就已經體會出「死亡」及「離別」的意義,這時候,當父親出外奔走,而把照顧母親的責任交給我的時候,我那麼害怕,「死亡」的陰影,似乎籠罩在整個房間里。

一天,我又在這種情緒下守著母親,那小屋里空氣極壞,我一直頭昏昏的,心里又急又怕,母親的申吟使我緊張得渾身出汗。忽然,母親睜開眼楮望著我,含著滿眼眶的淚水對我說︰「孩子,如果媽媽死了,你們怎麼辦?」

我再也撐持不住,「哇」的一聲,我放聲痛哭,我這一哭,把母親也嚇了一大跳,她慌忙摟住我,安慰我,不絕口的說︰

「別怕!別怕!媽媽嚇你!」

可是,我哭不停了。哭著,哭著,我渾身抽搐而暈倒了。等我醒來,醫生在屋里,我躺在母親身邊,頭上壓著冷毛巾,渾身滾燙……我早已感染了瘧疾,只是硬撐在那兒,現在是完全發作了。這樣,在那小客棧里,母親和我都病倒了。那「打擺子」的滋味,至今還深深刻在我記憶中,它忽兒熱得你滿身大汗,忽兒又冷入骨髓,使你周身抖顫,再加上劇烈的頭疼,和渾身酸痛。六歲的我,畢竟無法忍受這些,我開始哭泣,不停的哭泣。「後來,這病曾折磨我好幾年,忽好忽發,直到勝利後復員到上海,才完全治愈。」

一家五口,病倒了兩個。請醫生的錢再也籌不出來了,客棧的住宿費也欠了很多,客棧老板生怕我們母女死在他的客棧里,不住催我們搬走。到了這步田地,真正是已經山窮水盡,一家五口,擠在小房間里,彼此面面相覷,不禁都淒然淚下。這時,我們全家,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都早已典當一空,再也沒有東西可以賣了。

眼看全家要結束在這小山城里,母親顯然已放棄了希望,她常常和父親談起死亡。我病得昏昏沉沉,總是回憶起在東安河中的情形,當時何以不死?今日難道會死?這樣,「奇跡」又再度來臨了。這天,父親和往日一樣,又出去「想辦法」。我和母親都躺在那暗沉沉的房間里申吟等死。忽然間,門開了,父親帶著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興奮的對母親嚷︰

「你瞧!我遇見了誰?」

同時,那年輕人直撲床前,激動的喊︰

「陳師母,你們怎麼會狼狽到這種地步?」

原來,這是父親教過的一個學生,姓蕭。(名字叫什麼,我已記不清楚。)當時,蕭先生正在廣西大學當助教,而廣西大學正好疏散到融縣。父親滿街亂竄時,竟遇到了這位蕭先生!當時,蕭先生一看我們母女都已病得半死,弟弟們也都餓得半死,他毫不遲疑,立即跑出去,請醫生,買藥,買食物,結清欠客棧的錢……他馬不停蹄的為我們全家奔走,那份熱心及熱情,真令人感動。我們一家,總在危急關頭,有這樣的奇遇,也實在是很費解的事。或者,患難之中,人與人之間,更容易發揮潛在的互助之情吧!

我們的難關,終于在蕭先生的全力協助下度過了。瘧疾也被藥物所控制了。但是,我們已身無分文,而前面的路還長著呢,如何繼續下去呢?為了解決我們以後的問題,蕭先生又把父親介紹給廣西大學。當時,廣西大學的教授職員,都已經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學校當局,正為師資缺乏而焦慮,雖在戰爭中,學校仍有復課的信心。當他們和父親一談之下,認為父親是難得的人才,立刻聘用了父親。于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在融縣那個小地方,只因我們母女一病,父親竟進入了廣西大學,有了職業,有了薪水,解決了我們以後許多困難。于是,我們跟著廣西大學,集體行動,繼續往貴州撤退。第一步,就是搭乘一條小木船,沿著山間的一條激流融河,往貴州的榕江前進。在這小船中,我們又度過了驚險刺激的二十天。

第十九章融河二十日

我們坐的小船,正像國畫中老漁翁垂釣江邊的那種小船,細細長長的,中間有一個半圓的篷,是用竹片編成的,篷的兩頭是船頭和船尾,篷下便是「船艙」。在圖畫中,這種船是很詩情畫意的,但你必須乘坐這種小船,挨過二十天的激流逆行,就簡直苦不堪言了。

便西大學一共租下了二十多條這種小船,編成了一個船隊。每兩戶人家共坐一條船。我們當然也與另外一家人共同分配一條船。「船艙」的中間掛起了一條布幔,作為藩籬。這一半的「船艙」有多大呢?在我的記憶中,比一張方桌大不了多少。白天,我們一家大小五口,圍坐在一起,中間用一床棉被蓋住腿,說說笑笑,倒也容易挨過。到了晚上,面積怎麼也不夠五個人平臥下來,必須有兩個人輪流睡到船頭的「甲板」上去——至少有兩個人的頭或腳,必須暴露在「船篷」以外——天晴,倒也罷了,到了下雨刮風的天氣,可真慘不忍睹。風浪太急的時候,江水也會沾得衣襟盡濕,露水也會浸得你徹骨冰冷。記憶中,我常常輪到睡在「甲板」上!(也許父母認為我比弟弟們年長一點,比他們更能忍受一點風寒。)記憶中,我常常被冰涼的雨水、河水、露水冷醒!記憶中,我還是倦極而入眠。那麼長時期的「煎熬」,居然沒有生病,也可說是奇跡了!

船艙的面積,已不夠我們容身,炊事只能發展到船頭上去。伙食當然是愈簡單愈好,早餐稀飯,用點紅糖拌一下就打發過去了,午晚餐,用白飯拌點豬油和鹽,就可以充饑了。我們經常就這樣沒有佐菜下飯的。可能隔一天才有一道「美味」打牙祭——幾顆辣椒炒豌豆。那一小瓶辣椒豌豆,實在太珍貴了,全家食用時,定量分配,每人只能分幾顆,我記得享受那幾顆辣椒豌豆,比山珍海味還可口,必須在口中嚼上老半天,才舍得吞下肚去!

有一天,船隊停泊下來的時候,有些船民,煮了新鮮的玉米來兜售。我們實在抵制不了這麼大的誘惑,孩子們吵翻了天,要求父母買玉米。事實上,我們窮得不應該有這樣奢侈的享受,但是父母還是狠下心買了一根玉米,像分珍珠一樣的大家分食。如果辣豌豆是山珍海味的話,那一根玉米,不啻是龍肝鳳肉了!我們這條船,是由父子二人來操縱的,父親才三十來歲,兒子只有十歲左右,還是一個孩子,所以實際上,只能算一個半人。這樣滿滿的一船人,這樣漫長的路程,由這樣一個半人來操縱,前途如何真不可想像。

開船以後,比我們想像更壞。

融河,也稱融江,兩岸都是千仞峭壁,江水湍急,處處有暗礁,時時有漩渦,真是危機四伏。這種船當然不用動力,也沒有風帆,全靠父子二人合力用竹篙,用木槳,與江水奮斗,所以船速緩慢,並且只能在白天行舟,入晚就停泊在岸邊。為了怕江水把船沖散,停泊時二十多條船都用繩子串連在一起。如果停泊的地方無法上岸,大家只能枯守一夜,如果停在一個大站,有碼頭可以上岸,這可是一大樂事,就可以去補充一點必須補充的用品,也可以上岸伸展一下手腳。當然,孩子們只許在岸邊玩玩,不許走遠。我記得我最喜歡在岸邊撿各種顏色的鵝卵石。有一天,我撿到一些白得晶瑩可愛的石塊,人家告訴我是打火石,可把我樂極了。我常常蹲在船頭用打火石踫擊著玩,看點點火星飛耀,覺得美極了,快樂極了,也幫助我度過不少這些難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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