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第46頁

「你們到底怎麼樣?」「我很好,」小妹說,眼淚卻掉了出來︰「阿飛,讓他們不要動我姐姐!」我抬頭看小妹,覺得情況越來越不對,小妹的臉色白如紙。「醫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臉色怎麼這樣白?」

醫生放下我,去檢查小妹,立刻,醫生緊急的宣布︰

「她可能是內出血,我這個小醫院救不了她!我們要把她轉到沙鹿的大醫院去!」「那麼,快轉呀!快轉呀!」阿飛跳著腳大叫︰「如果她會怎樣,你們這些醫生做什麼用的?我要你們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飛,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怎樣的!她會長命百歲,她會化險為夷的。我忍著痛,也不再讓醫生縫我,我們迅速的轉向沙鹿的大醫院,小妹立刻推進了手術室,經過了兩小時的手術,醫生才出來對我們說︰

「她脾髒破裂,大量內出血,已經取掉脾髒,輸了血。如果晚送進來五分鐘,她就沒命了!」

「現在呢?她會好起來嗎?會不會有後遺癥呢?」我急急的問。「她會好起來,也不會有後遺癥,」醫生說︰「但是,她要在醫院里住一個月,不能移動!」「我陪她!」阿飛說,看了看我和鑫濤︰「你們最好包一輛車,回台北去治療!」我看著阿飛,阿飛對我深深點頭。我的托付,他的允諾,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時,我才緩過一口氣來,帶著滿身的傷口,我勉強撐持著身子,走近鑫濤。自從撞車後,他就蒼白著臉,滿眼的歉意和內疚,很少開口說話。我走近他,很懇切的對他說︰「听著,這只是一個意外!不要因為車子是你開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總是會有的!你用不著抱歉難過!沒有任何人會怪你,所以,請你千萬千萬不要怪自己!」

他一听我這幾句話,竟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落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濤落淚。後來,事情都過去以後,他對我說︰「你那幾句話,真正講進我內心深處去,只有你,在那麼淒慘的狀況下,還顧及我的感覺,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們包車回台北,我進醫院去縫好了渾身的傷口,回家休養,鑫濤右腳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拐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個月,阿飛朝夕為伴。母親听到小妹受傷的消息後,也不絕食了,也不生氣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視小妹,從沙鹿回來,母親納悶的對父親說︰

「看樣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給阿飛了,因為那男孩子連尿盆都給小妹捧過了!」就這樣,阿飛竟通過了母親這艱難的一關,和小妹順理成章的出雙入對了。這大概是誰也想不到的發展。

我和鑫濤,由于這一場車禍,兩人的感情就如月兌韁野馬,再也難于控制了。這種同生共死的剎那,這種患難之後的真情,使我們誰也無法逃避誰了。明知這會是個痛楚的深淵,我們卻跳進去了。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歲不和老師相戀,沒有後來《窗外》那本書,沒有《窗外》那本書,就沒有《窗外》的電影,沒有電影,母親不會絕食,母親不絕食,我不會開車去「透氣」,不「透氣」,就不會出車禍,沒有車禍,我和鑫濤的故事會不會改寫呢?小妹和阿飛會不會結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

第十九章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車禍之後的第二年,我在北投為父母買了一幢小小的花園洋房,父母喜歡那兒的幽靜,搬進去住了。接著,麒麟把小霞和小麟都接到美國去了。再一年,小妹大學畢業,拿到最高的獎學金,出國留學了。我的「大家庭」,又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小家庭」,小得只有我和小慶,以及女佣阿可。除了我們三個人以外,小家庭里的常客,就是鑫濤了。

這時,我和鑫濤的感情,簡直像在狂風暴雨中,我理智用事的時候,就想和鑫濤「公私分明」,要拔慧劍,斬情絲。感情用事的時候,就想什麼都不管,什麼傳統,什麼道德,什麼禮教,都去他的!人,只要能愛就愛,不也很好嗎?可是,我是傳統教育下長大的人,我就是無法漠視自己是個「第三者」的事實。鑫濤對我,實在是用盡心機。無論人前人後,呵護備至。假若我不去想自己的處境,也不去為他的家庭著想,就單純的去接受他的感情,日子也會很好過。他有許多小聰明,常帶給我極大的驚奇與喜悅。有次他寫了一封信給我,把一張很長的紙帶卷起來作為信箋,在紙帶上端寫︰

「瓊瑤,這是一封長信……」

底下什麼字都沒有,我把紙帶放到尾端,已放了幾米長,才看到他在尾端簽了個小小的名字。他喜歡送我禮物,每件禮物都很奇特,原來,他總在我的小說中找靈感。小說里的女主角愛穿印尼布的衣裳,他就定做一件送給我。小說里的女主角愛「紫貝殼」,他送來一顆晶瑩剔透的「紫貝殼」。小說里的女主角愛狗,他送來一只純白的小北京狗,我給它取名叫「雪球」,愛得不得了。小說里的女主角唱了一支歌,名叫《船》,他告訴我幾月幾日幾時開電視,電視中有歌星唱著《船》︰

「有一條小小的船,漂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來來往往無牽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小船啊小船,經過風暴,涉過險灘,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這支歌中有我自己的心聲,听了會潸然淚下。他知道這支歌中有我自己的心聲,急于想成為我可以「避風的港灣」。但是,他的港灣里早有船停泊,我寧可飄蕩,也不肯靠岸。

一天,我終于忍無可忍,我對鑫濤說︰

「以後,除了公事,請你不要再到我家里來!」

他默然片刻,抬頭看我︰

「這些年來,我們之間,還分得開什麼是公事?什麼是私事嗎?」「分得開的!」我激動的說︰「一定分得開的!即使分不開,你也要把它分開!」我看著他,試著要說清楚我的感覺︰「讓我告訴你,我腦子中一直有個畫面,就是你請我回家吃飯的那個晚上,你有個好溫馨的家!不要讓我破壞這個家行不行?這樣下去,對我是不公平的,對另一個女人,也是不公平的!你,在我心目中,是個強者,什麼困難,你都有力量克服!那麼,去克制你自己,不要再來找我,不要送東西給我,不要打電話給我,不要寫信給我……什麼都不要!請你離我遠遠的!否則,我會輕視你!你這麼堅強的人,不要讓我輕視你!千萬不要!」

他怔怔的看著我,他那麼堅強的人,在我說這段話的時候,整個臉色都變白了。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執拗的說︰

「不來看你,我做不到,你已經是我生活里的重心了!」

「不!」我大叫,生氣極了。「我不要成為你的重心!你早就有重心了,怎麼可以又去找新的重心?你太自私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在耽誤我的青春,我的前途?如果沒有你這樣不斷的糾纏我,我說不定已經找到新的歸宿和幸福了!」

「和我在一起,你不覺得幸福嗎?」

「這樣破碎的愛,怎樣叫幸福?」我越說越氣,氣得不得了。「你難道不明白,你根本沒有資格來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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