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斷的鄉愁 第3頁

我點頭。這一下不得了。我在幾秒鐘內,就被人群包圍住了。閃光燈一直對我閃個不停。耳邊響著各種各樣的「京片子」,十分悅耳,十分動人。有的問我到北京的感想,有的問我要停留多久,有的問我這是第幾次來北京,有的問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陸的「知名度」……我根本來不及回答任何問題,就又有許多人拿著大陸出版的我的小說,請我簽字,我只得走往一張櫃台,去給那些讀者或記者簽字,可是,這樣一來,更不得了,人似乎越來越多了,我幾乎無法月兌身了。就在此時,我忽然听到一聲巨吼,聲如洪鐘,十分驚人︰「各位讓開!要訪問要簽字,都等明天再說!現在車子在門外等!」

隨著這聲巨吼,我看過去,只見一位身高約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長手長腳,大踏步地「沖」進人群,一面沖、一面用雙手往兩邊分,就把人群「分」開了,她筆直地走向我,對我也大聲地下了聲命令︰「不再再簽名了!你簽不完的!」

一位女記者請求地看著我,直往我手中塞紙條︰「請為我們的報紙寫兩句話吧!一句話也可以!」

盛情難卻呀!這些在機場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記者讀者們,我心不忍,低下頭又去寫字。才寫完,另一本書又塞了過來,我正預備簽最後一個名字,只覺得身子一輕,腳已離地,老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雞般拎了起來,不由分說地一路拉出機場大廳。在我意識還沒恢復之前,我就被塞進一輛小汽車,再一看,鑫濤、承賚、初霞都在車上等我。車門「砰」的關上,女巨人這才從車窗外伸出一只巨靈之掌給我,對我大聲說︰「我是楊潔!」

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楊潔握手,誰知她等不及握手,這手就抽回去了。只听到這只手在車頂上「砰」的一敲,那洪鐘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開車!」

車子尚未開動,一張年輕的、美麗的女孩的臉又急急湊向窗口,我看到一對亮麗的大眼楮,一雙烏黑的發辮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臉龐清秀動人,好一位北國姑娘!我心中贊美。同時,我的心中為海峽這端的同胞而顫動了。那小女死命攀著車窗,對我請求地說︰「我能訪問你嗎?我是××報記者!」

我來不及答話,楊潔一連串地敲車頂︰「開車!開車!開車!」

那少女眼看訪問不成,眼中流露著失望。我心中一陣激蕩──為這些熱情的歡迎而激蕩,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蕩──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話︰「我到北京的第一個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麗,例如你!」

我松手,車子絕塵而去。

我回頭向車窗外望,那少女臉紅紅的,佇立在北京特有的風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對那機場所有沒有跟我接觸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車子走了好長一段,我回頭,那小女還佇立在街頭,對我遙遙揮手──十天以後,我終于在北京飯里,接受了她的訪問,她的名字叫應紅。

第四章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于看北京的街道,忙于看北京的建築,忙于用全心去體會這又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心里始終亂亂的。車子離開了機場,就開始覺得熱氣逼人。誰說北京的四月是春寒料峭?陽光曬在身上簡直是灼熱的,我脫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里面有毛線衣,熱得直冒汗,問身邊的人,大家異口同聲說︰「前幾天還下雪呢!今年的天氣最反常,從沒有四月熱成這樣!」

我就在這個反常的四月,來到北京的熱浪下。第二天,我們去頤和園,大家都喊熱。頤和園的湖光山色、樓台亭閣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長廊」……簡直讓人目不暇給。鑫濤拿著照相機,忙著拍屋檐,拍牆角,拍回廊,拍玉蘭花,拍花窗及格子門……他一向熱愛中國的古建築,頤和園的畫棟梁,已經把中國古建築的美,發揮到極致,他就狂熱地拍個沒停了。

我的「北京」印象,從「頤和園」打開序幕,卻從「小梧桐」開始了第一章。「小梧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從抵北京,就認識了許多初霞的朋友,這些朋友待我的熱情,簡直讓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覺得,我這一生,也交游廣闊,但,從沒有朋友,會照顧我到無微不至,而且事無巨細,體貼入微。劉平和沈寶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劉平敦厚,也照顧我。知道我愛吃梨,她每天買新鮮的梨送到我房間來。北京起風,她送紗巾來教我擋風的辦法,北京烈日當空,她送洋傘來……

除了劉平和沈寶安,我們還認識了韓美林與朱婭這對夫婦。韓美林是畫家,也是陶藝家。鑫濤一見到他的作品後,就對他大為傾倒。我們總以為他年齡很大,見面後才知道他只有四十多歲,他不愛說話,卻用無數行動,來表現他的熱情。

鑫濤初次參觀他的工作室,對他所燒的一件藍鈞窯──是個十分巨大的碗──愛不忍釋,那件作品是韓美林遠去河南禹縣燒出來的,里面的「魚子點」是經過窯變,才能產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韓美林見鑫濤如此愛它,一句話也不說,拎了它就送進了我們的旅館里。(我們把它一路帶來台灣,如今正供在鑫濤的書桌上)韓美林長于畫馬,他畫的馬,絕不雷同,讓我嘆為觀止。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時期,被紅衛兵用酷刑修理過,把他兩只手的筋脈一起挑斷,要他終身不能作畫,又把他的雙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斷。所以,至今,他不能爬山上坡,他握筆畫畫時,畫筆常會掉下去。盡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說︰「現在是我創作的顛峰期,我不能浪費這段時間,只有拼命去創作!」

因而,他一年有好幾個月在宜興,埋首在窯爐邊燒茶壺。

而朱婭,他那可愛的、年輕的、溫柔的妻子,就留在北京等他。對于韓美林,朱婭有次很坦白地對我說︰「他比我大了很多歲,我嫁他的時候,家里都反對。但是,他一生吃了那麼多苦,又那麼有才華,我對他,是憐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樣,我都要跟著他的!」

平淡的敘述後面,有多少故事?一個翻江倒海的時代(文革時期的摧毀力,簡直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在大陸,大家用「十年浩劫」四個字來稱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那種災難。我在大陸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幾乎都是「劫後余生」的。)在這時代中,發生的故事一走動人心魄,怪不得大陸作家的作品,絕大部分用文革為背景。

除了韓美林與朱婭,我們又認識了李世濟與唐在霸夫婦,。他們這一對的故事,更加曲折離奇,驚心動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濟,在台灣,可能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李世濟。她是程硯秋的嫡傳弟子,是京劇界的紅人。她的先生唐在霸,也是程硯秋的學生,他放棄了國外的學位,跑來幫程硯秋拉胡琴。第一次李世濟出現在他面前時,只有十六歲,對唐在霸一躬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唐老師!」

這一喊,已經緣訂三生,唐在霸就這樣陷進去,水深火熱,保護了李世濟這一輩子,每次,李世濟登台,必然是唐在霸為之操琴,兩人間的默契,已到達天衣無縫的地步,聽過他們表演的人,才能體會那種合一的境界。(關于他們兩個的故事,我聽得很零碎,李世濟說,下次我去北京,她將詳細向我敘述,讓我寫一本「厚厚的書」。)除了前面三對夫婦,我們當然還認識了許多許多人,像楊潔和她的先生大齊。楊潔是獨行俠,她照顧我們的一切,包括安排行程、車子、換錢、吃飯……大齊卻很少露面,楊潔我前面已經提得很多,但,真要寫楊潔,還是要費一番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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