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宛露,電話!」她拿起桌上的按鍵分機。「喂?」她問︰「那一位?」
「宛露!」對方只稱呼了一聲,就長長的嘆出一口氣來,宛露的心髒立即跳到了喉嚨口,她瞪著那電話機,整個人都在剎那間變成了化石。他那聲沉長的嘆息撕裂了她的心,更進一步的在撕碎她的決心與意志。「宛露!」他再叫︰「你好狠!你真以為可以和我永別了嗎?」他低低的對著听筒說︰「我還沒有死!」「孟樵,」她壓低聲音,顫栗著說︰「你——你怎麼說這種話?我現在在上班,你別打擾我吧,好不好?你理智一點行不行?」「理智!」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帶著股壓抑不住的、強烈的痛楚。「如果我理智,我在國外就不回來,如果我理智,我早已經忘記了你,如果我理智,我現在就不打電話!如果我理智,我就不會白天發瘋一樣在街上亂轉,夜里又發瘋一樣坐在那兒等天亮……不,宛露,我沒有理智,我現在要見你!」「哦,不行,孟樵……」她用手支住額,心慌意亂,而且整個人都像被火燃燒起來一般,她喘息著,覺得自己簡直透不過氣來了。她慌亂的對那听筒哀求般的說︰「請你不要再逼我吧,請你讓我過一份安靜的生活吧……」
「你這樣說嗎?」他打斷了她,聲音里帶著種近乎絕望的悲切。「如果我不打擾你,你就真能過一份平安的生活嗎?你真能把我從你心里連根拔除嗎?那麼——」他吸了口氣︰「我抱歉我打擾了你!再見!宛露!」
「喂喂!」她急切的低喊,覺得自己所有的意志都崩潰了。「你在什麼地方?」「見我嗎?」他渴切的、壓抑的低問。
「見你!」她沖口而出,毫無思索的余地。
听筒那邊忽然失去了聲音,她大急,在這一瞬間,想見他的超過了一切,她急急的問︰
「喂喂,孟樵,你在嗎?」
「是的。」他悶聲說,然後,她听到他在笑,短促的,帶著鼻音的笑聲;自嘲的,帶著淚音的笑聲。他吸了吸鼻子,聲音阻塞的︰「我有點傻氣,我以為我听錯了。宛露——」他重重的喘了口氣︰「你請假,我十分鐘以後在雜志社門口等你!我馬上過來!」掛斷了電話,她呆坐著,有一兩分鐘都無法移動。自己是怎麼了?發昏了嗎?為什麼答應見他?可是,霎時間,這些自責的情緒就都飛走了,消失了,要見到他的那種狂喜沖進了她的胸懷,把所有的理智都趕到了九霄雲外。她像個充滿了氫氣的氣球,正輕飄飄的飄到雲端去。她不再掙扎,不再猶豫,不再考慮,不再矛盾……所有的意識,都化為一股強烈的渴求︰她要見他!十分鐘後,他們在雜志社門口見面了。
他扶著摩托車,站在那兒,頭發蓬亂,面頰瘦削,形容憔悴而枯槁。可是,那炯炯發光的眼楮,卻熾烈如火炬,帶著股燒灼般的熱力,定定的望著她。她呆站在那兒,在這對眼光下,似乎已被燒成灰燼。多久沒見面了?一星期?兩星期?為什麼她竟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覺?她喉頭哽著,想說話,卻吐不出一點聲音。他伸手輕輕的踫了踫她的頭發,那麼輕,好像她是玻璃做的,稍一用力,她就會碎掉。他揚了揚眉毛,努力想說話,最後,卻只吐出簡單的幾個字來︰
「先上車來,好嗎?」她上了車,用手環抱住了他的腰,當她的手在他腰間環繞過去的那一剎那間,他不自主的一震,發出了一聲幾乎難以覺察的嘆息,好像他等待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千年萬載似的。她閉上眼楮,全心靈都為之震撼了。
車子發動了,她固執的閉著眼楮,不看,也不問他將帶她到那里去。只因為她心里深深明白,跟著他去,只有兩個地方,不是「天堂」,就是「地獄」。或者,是這兩個地方的綜合體。車子加快了速度,她感到車子在上坡,迂徊而蜿蜒的往上走,迎面吹來的風,逐漸帶著深深的涼意,空氣里有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心里有些明白了,「舊時往日,我欲重尋!」這是「葛萊齊拉」里的句子。只是,人生,有多少舊時往日,是能重尋回來的?
車子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和她一樣沉默。然後,風是越來越冷了,空氣是越來越清新了,她的心情也越來越混亂了……終于,車子停了。他伸手把她抱下車來。
她睜開了眼楮,四面張望著。是的,森林公園別來無恙!松樹依然高聳入雲,松針依然遍布滿地,空氣里依然飄送著淡淡的松香,微風依然在樹梢低吟,天際依然飄著白雲,四周依然杳無人影……。她抬頭看看天,再低頭看看地,就被動的靠在一棵松樹上,怔怔的、無言的、深刻的望著他。
他站在那兒,不動,不說話,眼楮也怔怔的望著她。他們彼此對視著,彼此在彼此的眼楮里搜尋著對方靈魂深處的東西,時間停頓在那兒,空氣僵在那兒。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臂,低沉的、啞聲的、悲切的說︰「宛露!你要殺了我了!」
她凝視著他,在他如此沉痛的語氣下震撼了,而在這震撼的同時,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嚴重的影響了她,使她激動、悲憤,而且忍無可忍了。她瞪大眼楮,眼里逐漸燃燒起憤怒的火焰,她咬咬牙,用不信任的、惱怒的、完全不平穩的聲音,低嚷著說︰「孟樵,你怎麼敢說這句話?是我要殺了你?還是你要殺了我?你知道你是什麼?你是我命里的克星!既然你這樣要我,當初為什麼要讓你母親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我?你不是站在你母親一邊嗎?你不是唯母命是從嗎?你不是容忍不了我對你母親的頂撞嗎?那麼,你還纏住我做什麼?你弄弄清楚,是你逼得我嫁了,而現在,你還不能讓我平靜嗎?你說我殺了你了,是我殺你還是你殺我?孟樵!」她把頭轉向一邊,淒苦而無助的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了自己,他的眼神變得昏亂而狂熱,像是發了熱病一樣,充滿了燒灼般的痛苦和激情,他語無倫次的說︰
「你罵我吧!你恨我吧!我早就知道,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我現在的心情!你恨我,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沒有事先保護你,恨我當初在你和母親起沖突的時候,竟不能代你設身處地去想!但是,宛露,你公平一點,也代我想想,當初那個下雨的晚上,在你和母親之間,我能怎麼辦?你知道你也是個利嘴利牙的女孩嗎?你知道你的措辭有多麼尖銳刺激嗎?」「我知道,」她點點頭︰「所以,我放掉你,讓你去當你母親的專利品!我多大方,是不是?」
「哦,宛露!」他苦惱的喊︰「我們別再算舊帳了吧!是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而你,你給我的信里說,你已經原諒我了!」「你不要斷章取義,原諒你,是請你別再糾纏我!」
「我不是糾纏你,我要娶你!」
「娶我?」她幽幽的問。
「是的,娶你!」她用手遮住臉,然後,她放下手來,忽然間笑了起來。
「真要娶我?」「是的!」他肯定的說。
她笑得更厲害了。「很好,」她邊笑邊說︰「我們到非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