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第37頁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上了一本,以雙親年老,膝下無人為由,辭官回鄉省親。皇上欣賞他一片才氣,辭官不準,卻給假三年。既請準了假,他立即回府,整理行裝,少夫人愕然的說︰「我才來幾個月,你就請假回鄉,這算怎麼回事呢?」

狄世謙臉色一沉,嚴厲的說︰

「你懂不懂三從四德?我要回鄉,如果你不願意,盡可留在京城。」少夫人嚇了一跳,再也不敢說話了。

西湖湖畔,楊柳又青了。

浣青重樹艷幟,已經整整一年,蝶夢樓的名氣,比以往更大,只為了浣青一改以前矜持倨傲的態度,重返青樓的她,既放蕩又灑月兌,惹得蜂狂蝶鬧,門庭若市。浣青本就以美色著稱,再加上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以前名氣雖大,卻過份冷漠。而今,她是一團火,走到哪兒,燒到哪兒,喝酒、行樂、笑鬧、歌唱,無所不來,無所不會。妖冶之處,令人心蕩神馳,而高雅之時,又儼然貴婦。因此,王孫公子,達官貴人,拜倒在她裙下者,不知幾希!而為她揮金如土以致傾家蕩產者更不知有多少!她成為了杭州家喻戶曉的名妓。

就在這時,狄世謙回來了!

當這天晚上,蝶夢樓的門人僕婦等一個傳一個的喊進去︰

「狄少爺來了!」「狄少爺來了!」「狄少爺來了!」浣青正在蝶夢樓中宴客,招待幾個有錢的商旅。廳內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笑語喧嘩,嬌聲謔浪,傳于戶外。驟然听到「狄少爺」三個字,浣青怔了怔,立即問︰

「哪一個狄少爺?」珮兒趕出去看了看,回身就走,進來對浣青說︰

「是狄世謙狄少爺!」浣青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瞬息萬變。然後,她立刻堆滿了笑,揚著聲音說︰「原來是狄少爺呵,怎不快請進來呢!」

珮兒走出去,對狄世謙微微襝衽︰

「狄少爺,我家小姐有請!」

狄世謙心情激蕩,悲喜交集,看到珮兒,已難自持,他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珮兒!」但珮兒已翩若驚鴻般,充耳未聞的轉身就進去了。

狄世謙只得走進廳來,觸目所及,是浣青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半裂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膚和半截抹胸,坐在一個客人的膝上,手里握著酒杯,正湊著那客人的嘴里灌酒,同時笑得花枝亂顫。這一擊使狄世謙幾乎暈倒,他連退了兩步才站定。浣青的眼角已經瞟到了他,笑著喊︰

「狄少爺,您請坐。珮兒,叫夢珠出來侍候狄少爺,給狄少爺拿大酒杯來!」狄世謙連連後退,對珮兒說︰

「你家小姐既然有客,我願意在旁邊小廳里等著。」

「那怎麼行?」浣青趕了過來,一把拉住,硬行拖到席上去,裝瘋賣傻的說︰「誰不知道狄少爺是新科進士,貴客上門,豈有怠慢之理!珮兒,拿大酒杯來,讓我好好的賀狄少爺三杯!」狄世謙眉頭一皺,心如刀絞,在這種情形下,就有千言萬語,也一句都說不出口。那浣青更是打情罵俏,周旋于賓客之間。酒杯拿來,她硬灌了狄世謙三杯,自己也一飲而盡,笑謔張狂,越來越甚。狄世謙目睹這一切,先是如坐針氈,接著,反而冷靜下來了,也一語不發,默默的望著浣青,她越放肆,他越心痛,她越張狂,他越憐惜,最後,他已分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哀,是痛,是傷心?他只是痴痴的坐著,痴痴的望著浣青的裝瘋賣傻。

終于,那些客人們也覺得情形有些異樣,而且知道狄世謙身分不同,就都紛紛告辭。最後,酒席撤了,室內只剩下浣青、珮兒,和狄世謙。「狄少爺要在這兒留宿嗎?請交代一聲。」珮兒問。小臉蛋一片冷冰冰的。「如果留宿,照例要留下銀子來,狄少爺帶了嗎?」

狄世謙看看珮兒,再看看浣青,喉中哽著老大的一個硬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含著淚,回頭對門外喊︰

「靖兒!」靖兒進來了。「靖兒,告訴楊姑娘,我上次派你回來做什麼?」

靖兒對著浣青跪下了。沒有幾句話,他就把整個事情,都源源本本的說了出來,包括怎樣家中傳信,說浣青已去了湖州,無法送款。狄世謙怎樣派他來打听底細,要接她進京,怎樣少夫人設計,派人監視他送銀子,要絕她痴想。一點一滴,前前後後,說了個一清二楚。浣青的臉色蒼白了,退後一步,她嚴厲的看著靖兒,厲聲說︰

「你這話當真?」「我發誓今日所說,句句是實。」靖兒流淚說。

浣青抬起頭來,直視狄世謙,目光淒厲︰

「這是你們設計好的一篇話,再來騙我嗎?」她問。

狄世謙深深的望著她,眼底是一片痛苦、悲切,而又誠摯的痴情,啞著嗓子,他說︰

「如果不是真的,我為何剛升了編修,卻辭官回杭州?如果不是真的,當初接家眷,為何不派別人,卻派靖兒?浣青,浣青,你想想吧!」浣青呆呆的愣住了,好一會兒,她就愣在那兒,動也不動,半晌,她垂下頭來,猛然間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她迅速的把手按在襟上,要去扣那紐子,急促中,卻找不到那紐絆兒,她的嘴唇抖動著,終于,她「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風雲變色。狄世謙趕過去,一把攬住了她,眼淚也滾滾而下。那珮兒和靖兒,也忍不住,跟著他們哭,一時間,整個屋子里,哭成了一團。

好久好久,浣青才平息下來。珮兒端來洗臉水,浣青洗了臉,勻了妝,穿好了衣裳,才在狄世謙身邊坐了下來。長嘆了一聲,她說︰「或者,這是我命該如此!」

狄世謙含淚望著她,驚奇著這麼多年以後,她雖然憔悴消瘦,卻依然美麗動人,仔細的打量她,他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用手撫模著她的鬢發和面頰,他安慰的說︰

「總之,都過去了,是不是?以後,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重新開始?」浣青喃喃的問,眼光朦朦朧朧的。「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嗎?你知道我已聲名狼藉嗎?」

「我不在乎。」狄世謙說︰「這次,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了。」「你真的還要我?」「我要!」浣青盯著他,臉上閃耀著一片無比美麗的光彩,眼底卻有股說不出來的淒涼。她微笑了,那笑容既甜美,又幸福,卻帶著抹難以了解的悲壯。「你不嫌我嗎?」她再問︰「當日雖然楊柳青青,今日已是殘花敗柳,你知道嗎?」「你在我心目里永遠不變。今天你弄到這個地步,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只怪我當初沒有一個好的安排。」狄世謙說︰「我明天就把你接出去。」浣青又微笑了,笑得更美,更動人。深深的嘆口氣,她低低的,自語般的說︰「有你這幾句話,我還求什麼呢?」

然後,她重新振作起來了,重新有了精神,重新有了生氣,重新有了真正的快樂和笑容。她站起身來,一疊連聲的叫人「重新」擺酒,她要「重新」的,真正的和狄世謙喝兩杯。酒來了,他們對飲著,舉起杯子,他們互諒過去,互祝未來。握手言歡,樂何如之!酒酣耳熱,浣青說︰

「有酒不能無歌,我要為你歌一曲,好久以來,我沒有真正的唱過歌了。」抱起琵琶,她沉吟片刻,微笑著說︰

「記得當初,曾有楊柳青青之約,不料一晃眼,楊柳已經青了六度了,而我呢,也已成為敗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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