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第36頁

「姑……姑娘,你……你也別生氣,那銀子,你不要,我叫人抬走就是了。姑……姑娘,你也保重點兒,說不定……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好日子呢!泵……姑娘,你……你……也別太傷心,奴才是吃人家飯,做人家事,也是沒辦法呵!」

靖兒吞吞吐吐的幾句話,原是想暗示浣青,自己是受少夫人的指使,但听到浣青耳中,卻全然不是那樣一回事,似乎連靖兒都還有人心,那狄世謙卻薄幸至此!等待,等待,等待到的是這樣的結果!浣青急怒攻心,悲憤填膺,她喘著說︰

「靖兒!你等一等!」奔進里屋,她取出一塊白絹,咬破手指,滴血而書︰

「東風惡,可憐吹夢渾無據,

渾無據,山盟海誓盡成空句!

相逢只當長相聚,誰期反被多情誤,

多情誤,今番去也,再無回顧!」

寫完,她拿著這白絹,再走了出來,將白絹交給靖兒,她咬著牙說︰「把這個拿去,交給你們少爺,告訴他,他既絕情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會記著的,記著這一筆帳!去吧!你們!抬著你們的銀子去吧!」

靖兒有口難言,含著淚,他和那兩個家人抬著銀子出來了。那兩個家人目睹這一幕,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只畏懼少夫人的威嚴,不敢多說什麼。靖兒收起了那塊白絹,央告著兩個家人說︰「請別把這白絹的事告訴少夫人吧,留著它給少爺作個紀念吧,總算他們交往了一場。」

兩個家人嘆息著應允了。

這兒,浣青支走了靖兒,已力盡神疲,再也支持不住,就倒在床上了。珮兒撲在床邊,痛哭不已,浣青反而冷靜了下來,雙目定定的望著屋梁,她靜靜的說︰

「珮兒,去找我媽來,我們重回蝶夢樓去!從今以後,不是天下男人玩我,而是我玩天下男人!」

一月以後,浣青在蝶夢樓重樹艷幟。同時,狄府的少夫人帶著靖兒和家下人等,也出發進京去了。

在進京的路上,少夫人已嚴囑靖兒,進京後要對狄世謙如何如何稟報關于浣青的一切。少夫人的精明厲害,苛刻狠辣,原是整個狄府的家下人等都知道的,也都畏俱著的。以前上面還有老爺老夫人,而現在一進京,就完全是少夫人的天下了。靖兒焉敢不從,只得唯唯應著。可是,一路上,靖兒眼前浮起的,都是浣青那間棉絮紛飛的屋子,和驟聞事變後那張慘白的臉和火灼般的眼楮。靖兒懷里所揣著的那張浣青的血書,像塊燒紅的烙鐵般燒灼著他,想起浣青所吐的鮮血,想起浣青的瘦骨支離,他暗自沉吟的想︰

「她熬不過多久了。」于是,他覺得,自己也是參與謀殺她的凶手!于是,他懊惱,他慚愧,他恨自己在臨走前為何不冒險去蝶夢樓稟明真相!奴才,誰叫他是個奴才呢!而楊姑娘,那薄命的楊姑娘,誰叫她不生在大戶人家,名正言順的配給少爺呢?

現在,什麼都晚了,什麼都挽回不了了。

終于,大伙人馬抵達了京城,好一陣忙亂的見面迎接、問候、安頓和整理行李,安插下人。狄世謙看到來人中沒有浣青,心已經涼了一半,當著夫人的面,不好盤問靖兒,只不住用詢問的眼光看他,靖兒總是低著頭,滿面悲戚之色,他更不安了。而夫人亦步亦趨,他更不便盤問,直到夜深人靜,和少夫人關在房里,少夫人才輕描淡寫的說︰

「本想帶那個楊姑娘一起來的,叫靖兒尋訪了好久,她早就去了湖州,還是干她那行,後來,等我們要進京的時候,她倒回杭州來了,依然在那個蝶夢樓里,老爺氣得不得了,我們也只得罷了。到底青樓女子,是耐不住寂寞的。」

狄世謙半信半疑,私下叫來靖兒,也證實了夫人的話,他又恨又氣,又悲又憤,當著久別的夫人,也不好說什麼,何況夫人又一再安慰著說︰「天下漂亮的姑娘多著呢,等慢慢的,我幫你物色幾個好人家的女兒,包管比那楊姑娘還強!」

他無可奈何,既恨浣青的不爭氣,又恨自己不能面責浣青的負信背義,咬牙切齒的暗恨了一陣,依然是一百萬個「無可奈何」!何況每日上朝,公務繁忙,家小初到,私事冗雜,這事也就擱下去了。這樣一直過了好幾個月,少夫人看靖兒守口如瓶,諒他不敢再多說什麼,防範就比較松懈了。又看狄世謙生活忙碌,最近又升任了翰林院編修,公務更忙,對那楊浣青似乎早已置之度外,就更加放心了。于是,這天,靖兒的機會終于來了。這天,狄世謙帶著靖兒出門去拜客,本來另有一個家人跟著,因為臨時想起一件事來,又把那家人打發回去了。就剩下狄世謙和靖兒,騎著兩匹馬。靖兒看無人跟著,這才說︰

「爺,咱們到郊外走走,好嗎?」

「干什麼?」狄世謙問。

「有話稟告爺。」靖兒垂下了頭。

狄世謙看靖兒的神色,心里已猜到了幾分,一語不發,他首先就策馬向西門而去,靖兒緊跟在後,出了西門,已是荒郊,那正是深秋時分,遍山遍野的紅葉。主僕兩人,策馬人山,到了一個楓林里。靖兒看四野無人,這才滾鞍下馬,跪在狄世謙面前,磕著頭,流著淚說︰

「奴才該死,有負爺的重任,奴才該死!」

「怎麼回事?你慢慢說來!」狄世謙也下了馬,皺著眉說。

「關于楊姑娘。」「怎樣?」狄世謙急急的問。

于是,靖兒將整個真相,和盤托出了︰那小巷,那陋屋,那棉紗,那紡車,那初見靖兒的興奮,那中計後的口吐鮮血,那悲憤,那絕望……以及那塊白絹的血書!他從懷中掏出了那一直收藏著的血書,雙手捧上。狄世謙早已听得痴了,呆了,傻了!,這時,他一把奪過那血書來,展開一看,血跡雖已變色,仍然淋灕刺目。他握緊了那絹帕,咬緊了牙,眼楮漲得血紅,揚起手來,他劈手就給了靖兒一掌,靖兒被打得摔倒在地,匐伏在地下,靖兒哭著說︰

「少爺生氣,要打要罵,全憑爺,只是在少女乃女乃跟前,別說是奴才說的。還有楊姑娘那兒,怎樣想個方兒,救她一救才好!」幾句話喚回了狄世謙的神志,倚靠在一棵楓樹上,他仰首向天,淚如雨下。喃喃的,他悲憤的低喊︰

「天哪!天哪!你何等不公!」

「少爺,都是奴才不好,奴才罪該萬死!」靖兒也哭得泣不成聲,一直跪在地下磕頭。

「你起來吧,靖兒!」狄世謙平靜了一下,仔細的收起了血書,忍著淚說︰「事情也不能怪你,這是命!你起來,詳細的告訴我,那楊姑娘從沒有收到過家里的錢嗎?也從沒收到我寫去的信嗎?」「從沒有,爺。他們主僕兩人,全靠紡紗織布維持著,家里什麼東西都沒有。」「難為她,竟苦守了這麼多年!」狄世謙又流下淚來。「現在呢?她真的重回蝶夢樓了嗎?」

「是的,爺。」狄世謙咬住嘴唇,半天沒有說話,靖兒也不敢開口,好久好久,狄世謙才揚起了眉毛,帶淚的眸子里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芒︰「但是,她還活著,是不是?」他說。

「是的,爺。」狄世謙點了點頭。「那麼,我們回府去吧!回到府里,都不必提這件事。走吧!」他上了馬,策馬回府。真的,回去之後,他絲毫也沒露出任何聲色,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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