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第50頁

「哎呀,孩子,發這些誓作什麼?」白夫人急急的說,一把用手蒙住了巧蘭的嘴,一面四下里觀望,好像那些鬼魂真在附近作證似的。好一會兒,白夫人放下了手,忍不住嘆了口長氣,緊握住了巧蘭的手說︰「好姑娘,你這一番心,鬼神都該佑你!願你有個好結果吧!」

好結果!未曾新婚,已然守寡,還能有什麼好結果呢!難道還希望她改嫁嗎?婆婆是神志不清了。巧蘭苦笑了一下,心底的創痕又在流血了。

三個月過去了。這三個月對巧蘭來說,並不平靜。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她有許許多多漫長的,寂寞的時間,盡避做做針線,讀讀書,寫點詩詞,或在園內散散步,都無法排遣內心那股濃重的憂郁和空虛。而最可怕的,是那些無眠的長夜,和那些困擾著她的寒松園的鬼魂!自新婚之夜以後,她又有好幾次听到那種綿邈而深沉的嘆息,也好幾次看到窗外晃動的人影。有婆婆的警告在先,她不像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恐懼了,可是,每當看到或听到,她依然會有毛骨悚然之感。一天晚上,她派遣紫煙去吟風館向元翔的姨太太許娘姨借繡花樣子,紫煙回來時竟嚇得面無人色,連滾帶翻的沖進門來,抖成一團的喊︰

「有鬼!有鬼!有鬼!」

「怎麼了?別叫!」巧蘭說,用皮襖裹住她,叫繡錦取了一粒定神丹來給她吃,一面問︰「你看見什麼了?」

「一個鬼,從我們那竹林里跳出去!哦,哦,哦……」紫煙牙齒和牙齒打著抖︰「只有僵尸是那樣跳的,我知道,那樣硬繃繃又輕飄飄的!」「硬繃繃怎麼還會輕飄飄?」巧蘭叱責著說︰「八成是你看走了眼,大概是園丁老高在采竹筍!」

「絕不是老高,老高的樣子我認得清清楚楚,老高是個大個兒,這個鬼沒那麼高的身量,穿的衣裳也不像……」

「穿什麼?」巧蘭追問。

「一件輕飄飄的衣裳嘛!」紫煙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陡的叫了起來︰「對了,是件尸衣!一定是件尸衣!袖管那樣飄呀飄的!」巧蘭心底發涼,喉中直冒冷氣,卻不能不振作著說︰

「別告訴人,紫煙!別人都沒見著鬼,怎麼偏偏你見著?說出去讓人笑我們大驚小敝!而且,是不是鬼還不知道呢,說不定是哪一房的下人,今晚沒月亮,天黑,你看不清,鬼故事又听多了!」「我發誓看到了一個鬼!」紫煙不服氣的說︰「一個男鬼,一個僵尸,看到我之後,他就向落月軒的方向飄去了。」

「是‘飄’過去的還是‘跳’過去的?」巧蘭追問。

「這……我怎麼知道?人家嚇都嚇死了,逃都來不及,還去看他呀!」「你瞧!一會兒說飄,一會兒說跳,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巧蘭說,「好了,總之那鬼並沒傷著你。好好的去睡一覺,明天就忘了。以後,咱們晚上別出房門就好了,去吧!」

紫煙很不服氣的去了。巧蘭嘴里說得漂亮,心里卻嘀咕不已。她想起了所有元凱告訴過她的那些鬼故事,那些有關寒松園的鬼。是不是所有枉死的人都會變鬼呢?那麼,元凱呢?他的鬼魂是不是也在這寒松園中飄蕩?這樣一想,她就無心睡覺了。走到元凱的遺像前面,她仰頭看著那張畫像,不知不覺的對那畫像說︰「凱凱,如果你魂魄有知,為了我對你的這一片痴情,請來一見!」畫像靜悄悄的掛在牆上,四周寂無聲響,哪兒有鬼?哪兒有魂?只有窗外風聲,依然自顧自的篩動著竹梢,發出單調的聲響。巧蘭廢然長嘆,多麼傻氣!竟會相信元凱的魂魄在她的身邊!她走到床邊去,卸裝就寢,一面低聲的喃喃的念著︰「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鬼魂的陰影困惑著巧蘭,對元凱的思念縈繞著巧蘭,寂寞與空虛籠罩著巧蘭……但是,不管日子是艱難也罷,是痛苦也罷,總是那樣一天天的過去了。三個月後,巧蘭曾一度歸寧,母親捧著她消瘦的面頰,含淚說︰

「怎麼你越來越瘦了?在白家的日子不好過嗎?」

「誰說的?我過得很好。公公婆婆都愛惜我,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偏著我,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但是……」韓夫人頓了頓。「你畢竟沒個丈夫啊!」

「我有,」巧蘭說︰「只是他死了。」

「這種日子你還沒有過夠嗎?」韓夫人深蹙著眉,不勝憐惜與唏噓。「你婆婆來看過我好幾次,她一直說,只要你回心轉意,願意改嫁,他們白家決不會怪你的!」

「呀!媽媽!」巧蘭喊︰「難道婆婆嫌我不好嗎?想把我打發走嗎?」「別胡說!你婆婆是太疼你了,可憐你年紀輕輕的獨守空房,你別冤枉你婆婆!」「怎麼?媽?你們還沒有斷絕要我改嫁的念頭呀?必定要逼得我以死明志嗎?」「好了,好了,別說吧!都是你的命!」韓夫人嗟嘆著住了口。在娘家住了十天,重回寒松園,巧蘭心念更決,意志更堅。深夜,她站在元凱的遺像前面,許願似的祝禱著︰

「凱凱,凱凱,我們自幼一塊兒長大,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此心此情,天日可表!不管你父母說什麼,也不管我父母說什麼,我絕不改嫁!凱凱,凱凱,我生不能與你同衾,死當與你同槨,此心此情,唯你知我!」

話才說完,巧蘭就听到窗外一聲清清楚楚的嘆息,那嘆息聲如此清楚,如此熟悉,使巧蘭不能不認為有個相識的人在外面。毫無思想的余地,她就本能的轉過身子,猛的沖到窗前,一把推開了那扇窗子,頓時間,一陣寒風撲面而入,砭骨浸肌,桌上的燭火被吹滅了。巧蘭不自禁的蹌踉了一下,再定楮細看,窗外仿佛有個影子,只那麼一晃,就隱沒到竹林里了。然後,只剩下竹影參差,花木依稀,星光暗淡,而曉月將沉。寒風陣陣襲來,如刀刺骨,她佇立久之,直到天邊將白,曙光已現,才黯然的闔上了窗子。把頭倚在窗檻上,她低低的問︰「凱凱,凱凱,是你嗎?是你的魂魄嗎?如果不是你,何必嚇我?如果是你,何不現形?」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話,天已經亮了。

從這一次開始,巧蘭常常覺得元凱的魂魄在她的左右了,或者是一念之誠,感動天地了呢!她雖然從沒見到元凱的身形,但她總會感覺到他的存在,尤其在深夜里。她不再怕那窗外的黑影和嘆息聲了,相反的,她竟期待著那黑影和嘆息的出現,而固執的把它想像成元凱的鬼魂。多少次,她撲到窗前去捕捉那影子,又有多少次,她站在窗前,對外輕呼︰

「凱凱,凱凱,我知道你在外面,為什麼你不進來呢?為什麼?」從沒有人回答過她,她也從沒有捉到過那個影子。但是,她深信,元凱的魂在那兒,在窗外,在她四周。他在暗中照顧著她,保護著她,像他生前所許諾過的。

就這樣,轉瞬間到了初夏的季節,微雨軒前的一片石榴花都盛開了。雖是初夏,天氣仍然很涼,尤其夜里,風涼似水,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多變的天氣,加上沉重的心情,打五月初起,巧蘭就有些發燒咳嗽。這晚,夜已很深了,她仍然沒有睡覺,敞著窗子,看到滿窗月色,她感懷自傷,愁腸百結。坐在書桌前面,她情不自禁的提起筆來,無聊無緒的在自己的詩冊上寫下一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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