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第51頁

「石榴花發尚傷春,草色帶斜矄,芙蓉面瘦,蕙蘭心病,柳葉眉顰!

如年長晝雖難過,入夜更銷魂,半窗淡月,三聲鳴鼓,一個愁人!」

寫完,她那樣疲倦,那樣淒涼,又那樣孤獨寂寞。風從窗外吹來,引起她一陣咳嗽。然後,她僕伏在桌上,累了,倦了,忘了自己衣衫單薄,忘了窗子未關而夜寒如水,她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依稀仿佛,她在做夢,有個人影掩進了她的房間。依稀仿佛,有只手在輕撫著她的鬢發。依稀仿佛,有人幫她闔上了那扇窗子。依稀仿佛,有件小襖輕輕的蓋上了她的背脊。依稀仿佛,有人在閱讀她的詞句……依稀仿佛……依稀仿佛……依稀仿佛……她忽然醒了,睜開眼楮,桌上一燈如豆,室內什麼人都沒有,她坐正身子,一件小襖從她肩上滑落下去,她一驚,一把抓住那小襖,迅速回頭觀看,窗子已經關好了。那麼,是真有人進來過了?那麼,不是她的夢了?她啞著嗓子,急急的喊︰「繡錦!紫煙!」兩個丫頭匆匆的趕了進來,衣冠未整,雲鬢半殘,都睡夢迷糊的︰「什麼事呀!小姐?」「你們有誰剛剛進來過嗎?」

「沒有呀!小姐。」「听到什麼聲音嗎?」「沒有呀!小姐。」巧蘭對桌上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那本詩冊,已被翻動過了,她拿了起來,打開一看,在自己那闋詞的後面,卻赫然發現了另一闋︰

「芳信無由覓彩鸞,人間天上見應難,瑤瑟暗縈珠淚滿,不堪彈。

枕上片雲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誰在暮煙殘照里,倚闌干。」

詞是新題上去的,墨跡淋灕,猶未干透,而那筆跡,巧蘭是太熟悉了,把它磨成了粉,她也認得出來,那是白元凱的手跡!她一把將那詩冊緊壓在胸口,閉上眼楮,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喃喃的說︰「他來過了!終于,他來過了!」

奔向窗前,她打開窗子,目光對那暗夜的花園里搜尋過去。淚珠沿著她的面頰滾落,緊抱著那本詩冊,她對著那樹木深深的花園大喊︰「來吧!凱凱!來吧!別拋棄我!別拋棄我!求求你!凱凱!」夜色沉沉,風聲細細,花園中樹影參差,竹影婆娑,那鬼,那魂,不知正游蕩在何處?巧蘭用袖子蒙住了臉,哭倒在窗子前面。

巧蘭病了,病得十分厲害。

她以為她要死了,她不想活,只想速死。死了,她的魂就可以追隨著元凱的魂了。那時,再也沒有人來逼她改嫁,再也沒有力量把她和他分開。她想死,求死,希望死,只有死能完成她的志願。從早到晚,屋子里總有很多的人,母親,婆婆,娘姨,丫頭,僕婦……川流不息的,她們守著她,為她煎湯熬藥,延醫診治。她發著高熱,渾身滾燙,她的頭無力的在枕上轉側。凱凱!凱凱!她不斷的呼喚著。哦,你們這些人!這麼多的人!你們使他不敢來了!走開吧,母親!走開吧,婆婆!讓他進來吧!讓他進來吧!你們都走開,讓他進來吧!她不斷的囈語著,不停的呼喚著︰走開!你們,請你們都走開!讓他進來吧!凱凱!凱凱!凱凱!

于是,有這樣一晚,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走空了。她昏昏迷迷的躺在床上。于是,她听到了他的聲音,低沉的,憐惜的,痛楚的在呼喚著︰「巧巧!巧巧!」「哦,是你,凱凱!」她模糊的應著︰「你來了!你在哪里呢?」「你看不到我的,巧巧。」

「是的,因為你是鬼魂,」她恍惚的說︰「但是,我就快死了,那時,我就會看到你!」

「你不能死,巧巧。」「我願意死。」「不,你不能!你要振作起來,你要好好的活著,為了我!巧巧!我不要你死!」「但是你已經死了!」「死亡並不好受,巧巧,死亡並不能使你和我相聚,鬼魂的世界是個荒涼的境界!不要來!巧巧!」

「你住在哪兒呢?」「在落月軒,白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兒。」

「我要去找你!」「不!你不可以!你要活著!我要你活著!」他的聲音變得迫促而急切︰「听我的話!巧巧!听我的!」「好,我听你。」她迷糊而依順的說︰「但是,活著又做什麼呢?」「改嫁!」那聲音清清楚楚的說。

像個霹靂,她被震動了,從床上跳起來,她狂喊了一聲︰

「不!」她喊得那樣響,母親、婆婆、丫環、僕婦們都涌進了室內,母親趕到床邊,按住了她躍動著的身子,叫著說︰

「怎麼了?巧蘭?怎麼了?」

「哦!」她如大夢方醒,睜開眼楮來,滿屋子的人,大家的眼楮都焦灼的瞪著她,哪兒有凱凱?哪兒有聲音?她輕輕的吐出一口氣,一頭一身的冷汗,「哦,我做了一個夢,」她軟弱的說︰「一個夢。」母親把手按在她的額上,驚喜的轉過頭去看著她的婆婆。

「燒退了呢!」母親說︰「大概不要緊了。」

她失望的把頭轉向了床里,淚水在面頰上泛濫。是的,燒退了,她將好起來,她知道。因為,他不許她死。

真的,她好了。一個月以後,她已經完全康復了,雖然依舊瘦骨支離,依然蒼白憔悴,但是,卻已遠離了死亡的陰影。韓夫人搬回家去住了,在巧蘭病中,她都一直住在白家照顧著巧蘭。臨走,她對白夫人沉重的說︰

「看樣子,巧蘭心念之堅,已完全無法動搖,我也無可奈何了。她已嫁入白家,算你家的人了,一切你看著辦吧!」

「唉!」白夫人嘆著氣。「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疼巧蘭像疼自己的女兒一樣,我不會虧待她的!」

母親走了,巧蘭又恢復了以前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開始那樣熱中的等待著白元凱的鬼魂。每晚,她在桌上準備好筆墨和詩冊,要引誘他再來寫點什麼。深夜,她常憑窗里立,反復呼喚︰「凱凱!進來吧!凱凱!」

可是,那鬼魂不再出現了,似乎知道巧蘭在等待著他,而故意回避了。巧蘭的心被期待所漲滿,又被失望所充溢,她就在期待與失望中徘徊掙扎。無聊的靜日里,她常常捧著元凱留下的詞,一遍又一遍的閱讀觀看,盡避那其中的句子,她已背得滾瓜爛熟,但她依然樂此不疲。「芳信無由覓彩鸞,人間天上見應難,」他是明寫人鬼遠隔,無由相會了。「枕上片雲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他也了解她枕邊的思念,和「微雨軒」中的寂寞?噢,凱凱,凱凱,知心如你,為何要人天永隔?她開始常常思索「人鬼」間的距離了,遍翻古來的筆記小說,人鬼聯姻的佳話比比皆是。那麼,古來的人鬼能夠相聚,自己為何無法看到元凱的形態?是了,他是被燒死的,燒死的人已成灰燼,何來形體?但是,他卻會寫字題詩呵!

她迷失了,困惑了。終日,精神恍惚而神思不屬。這樣,已到了仲夏的季節。天氣熱了,巧蘭喜歡在花園中散步,吸收那濃蔭下的陰涼。一晚,她到正屋去和公婆請過安後,回到微雨軒來,走到那濃蔭的小徑上,看到幾只流螢,在她身邊的草叢里飛來飛去,閃閃爍爍的。又看到繁星滿天,璀璨著,閃亮著。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跟著她的是繡錦和紫煙,也都站住了。然後,她忽然聞到一陣茉莉花香,那樣清清的,淡淡的一陣幽香,一直沁入她心脾,使她精神一爽。她忍不住問︰「哪個院子里種了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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