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找到他們之前,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他低聲的說,盯著她的眼楮︰「我──」「你什麼?」
「我愛你。」
一句古老的話,幾千年來不知被人重復過多少次了。但是,可欣的面頰涌上一股紅暈,頭腦里掠過一陣暈眩的快樂,已有許久許久,她沒有听紀遠說這三個字了。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時間,一切神秘的已變成熟知,新穎的已成為陳舊,不再有誘惑,不再有波動,也不再有試探和研究的興趣,加上工作的忙碌,機械化的生活,磨光了幾許「情調」!這三個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激和吸引力。可欣閉上眼楮,深吸了口氣︰「唔,再說一遍。」
「我愛你。」
「再說一遍。」
「我愛你。」
「再說──」「別傻了!」他放開她,吻吻她的面頰,困惑的望著她︰「你像個小新娘,我不相信你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他欲走又停。」你猜怎麼,可欣,我對嘉文仍然有點酸溜溜的,很怕有一天,你會懊悔你的選擇。」
「傻話!」可欣輕輕的說,把滿含笑意的眼楮轉開,她喜歡他那點「醋意」,這使她明白自己的「份量」。
紀遠走了,可欣回到屋里,一面指導著阿菊處理家務,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忽憂忽喜。雅真卻很寧靜,一心一意的給兩個外孫補習國文,他們都該進小學一年級了,還不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雅真心中,杜沂這麼久不通音訊,一定有了變故,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又結婚了,這也未為不可,到底不是年輕人了,各種風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夠多,人也變得鎮靜和淡泊了。何況,她從不認為會和杜沂有怎麼樣的結果,許多時候,有個缺陷比完全的完美還好些,她樂意于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的感情(數十年如一日),和自己這份缺陷。
午後四時左右,紀遠打電話回家,說不回來吃晚飯了,他的聲調有些特別,向來冷靜的他,似乎踫到什麼問題,顯得有些激動。
「你找到嘉文他們的新居沒有?」可欣迫不及待的問。
「還沒有,我到原來的地方去過,也問過鄰居,據說,杜家四十八年就不住在那兒了。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一位姓李的,本來是處長,現在已升任業務處經理,和他談了很久……」他的語聲中斷了。
「怎樣呢?」
「等我回來再詳談吧,我還要去繼續打听一下。或者我得到的消息並不確實……」
「你得到什麼消息呢?」
「再談吧!我想去……可欣,你記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嗎?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
「我記不清了,好像他在××機關做事。住址是廈門街,你知道我以前根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
「好,我去機關里打听。」
「早點回來哦,我急于听你的消息。」
「我知道。」
放下電話,可欣感到一陣怔忡和心跳,會有什麼事呢?嘉文和湘怡?為什麼紀遠的語氣顯得那麼嚴重?或者他們的感情很壞,離婚了,湘怡又改嫁了,所以紀遠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听。無論如何,情況並不簡單,也並不樂觀。但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你不用走來走去,」雅真望著女兒︰「總之,他們不會從地面上隱沒的。」晚餐之後,紀遠遲遲不歸。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砰砰砰!」「砰砰砰!」假槍假刀的聲音鬧得人頭昏腦脹。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欣收拾著他們散了一地的玩具時,不由自主的想著。她渴望見到真真和念念,但是,她們在那兒呢?
深夜,孩子們睡了,屋子里就出奇的寧靜。紀遠仍然沒有回來,也沒有來電話。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對,幾百種臆測,幾千種想像,卻誰也不想說出來。隨著時間過去,兩人不祥的預感都越來越重,最後,可欣不耐的說︰「這個紀遠,怎麼回事?也不打個電話回來!」
「別急,他一定有消息了,恐怕不是電話里說得清楚的。」
可欣靠進沙發里,她不斷的想像著湘怡,胖了?瘦了?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嘉文呢?當年那歡笑的一群,如在目前,還有那卡保山的狩獵!卡保山,那滿山紅葉,別來無恙否?但願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馬,去重訪卡保山!十年?有十年了嗎?算算看,真的,已經整整十年了。可是,那月夜下的山和樹,那長夜的期待,還和昨天的事一樣。紀遠背著負傷的嘉文,越過岩石,涉過激流,走過峭壁……一次打獵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但願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紀遠更幸福,但願!假如有個童話中的仙女,給她一個願望的話,她就只有這麼一個願望了!
深夜十二點半,紀遠回來了,他看來疲倦而乏力,眼楮暗淡,臉色灰白。握著可欣的手,他嚴肅而低沉的說︰「我要和你單獨談談。」
雅真看看他們夫婦,已經明白事情不妙,她沒有多問什麼,就一聲不響的退回了自己的房里。紀遠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用一對懇切而哀傷的眼楮,深深的望著他的妻子。
「你有勇氣接受打擊嗎?可欣?」
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顏色,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
「告訴我吧!」她低低的說。
紀遠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幾年前的剪報,默默的遞給可欣。可欣看到被紅筆圈出來的一段社會新聞,標題是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賭徒的下場!」
下面的小字標題是︰「深宵小巷演出血案富家子弟刀下喪生」再下面,還有兩行更小的字︰「疑凶趙某某已落網並破獲龐大賭窟」可欣一語不發,表現得出乎意外的冷靜,她慢慢的看完了整個新聞的內容,才抬起頭來,靜靜的注視著紀遠。紀遠又遞了另一張剪報給她,是這件案子的宣判,趙某處了終身監禁,從犯都分別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聞的標題是兩句頗發人深省的話︰「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趙某某再回頭已百年身」放下了報紙,可欣輕聲的問︰「湘怡呢?」
「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個月,是自殺的。」
可欣垂下了頭,好半天,她一動也不動。紀遠攬著她,感得到她身子的顫栗,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個壞消息也透露出來︰「杜伯伯死得較早,是死于中風。」
可欣震動了一下,坐進沙發里,用手托著頭,她一語不發。什麼都完了,整個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樂,歡樂的一群,卡保山重尋紅葉……什麼都沒有了!她的好友,她無日或忘的朋友們……什麼都沒有了!她坐著,闔上眼簾,一股熱氣從她胸部向上升,凝結成一團硬塊,哽在喉嚨里,她費力的要把那個硬塊壓下去。紀遠的手溫暖的握著她,低聲說︰「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
可欣緩慢的搖了搖頭,她的理智已經接受了這項事實,感情卻還沒有接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強的聲調,申吟的問︰「孩子們呢?嘉齡呢?」
「嘉齡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後就離開了杜家,據我收集的資料,他們在賣掉房子以後就三餐不繼了,嘉文輸掉了全部財產,逼得湘怡自殺,他自己死後還負債累累。孩子們──我打听不出確實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經搬家了,听說,兩個孩子都在孤兒院,我準備明天去台北的幾家孤兒院調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