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從小茶館的窗前擦過,何慕天抓住了夢竹和老婦人間幾句對白的聲浪︰"女乃媽!你不會說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媽的那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辦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里等……"
"你說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媽那個脾氣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們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進椅子中,他沒來由的長嘆了一聲,然後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張鈔票,壓在酒壺下面,他站起身來,摔了摔袖子,向茶館門外走去。
暮色已經布滿了空曠的原野。遠山隱約,楊柳堆煙。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何慕天帶著三分酒意,沿著石板小路,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走了幾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著一樣東西,拾了起來,是夢竹的那朵藍色的小花。
他審視著這朵花,藍色的花瓣向外鋪開,微微卷曲,如同木耳邊一般。淺黃色的花心伸了出來,在晚風中楚楚可憐的顫動。他站住,靠在柳樹上,和夢竹做過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沒有嗅它,而是輕輕的在唇際摩擦。
夜來了,何慕天回到宿舍里,打開櫃子,把那朵藍色的小花放進一個精致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里。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東西︰一條緞帶,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斷的楊柳,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手帕,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一闋涂得亂七八糟的詞,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拿著鉛筆,涂涂抹抹的寫這闋詞的神情。詞的題目是"楊花",內容隱約可辨,大致是︰"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他不知道為什她寫完了,卻不要了,隨手那一扔,讓它被風卷去。他鎖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卻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筆跡,他就沒有心情拆閱了。躺在床上,閉上眼楮,他腦子里是成千成萬張相同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和那兩條擺動的發辮。
"我是怎回事?"他自問,摔摔頭。"近來,我是真的瘋了!"
瞪視著桌上的桐油燈,他一動也不動的躺著,接著,就猛的坐起來,拆開了那封信,下決心似的抽出信箋,看了下去,信寫得十分簡單︰"慕天︰暑假一別,將近三個月了,你總共寫了一封信,該信連標點在內,是二十七個字。想必你忙于作詩填詞了,是不是?'家'是你厭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厭倦的,我也知道。未來的那條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厭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是嗎?不過,記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過去的,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總之是你的妻子,別以為你在重慶的所行所為我看不見,我想你了解我的個性的,你還是安份一點好。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即祝健康蘊文"看完了信,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還是那種口吻!還是那副態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蘊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和圓睜著的大眼楮︰"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紙簍里扔去。蘊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樣子?專橫、跋扈、而美麗。大眼楮一瞪,濃眉一掀,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可是,自己為什從來無法"愛"上她?大家說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多,可是自己就無法"愛"上她!兩家聯婚之議一起,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里,她大膽而專制的逼視著他,強逼他回答她的問題︰"你愛不愛我?你說!馬上說!"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叫不知道?"她的大眼楮圓睜睜的盯著他,有股惡狠狠的味道,烏黑而卷曲的睫毛翹得像兩排黑色的羽毛扇。雖凶狠,卻美麗,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著他,臉貼近他,火剪燙過的頭發拂著他的下顎,那股脂粉的香味沖進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暈眩。"你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執的說,但她的野性和美麗確實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動。
"還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視他,然後瞇起眼楮,點點頭說︰"我會讓你知道!"
她會讓他"知道"?沒有,她沒有讓他"知道",她只讓他"迷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纏住他,不給他喘息的時間,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她的濃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執拗而帶著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她的大裙子,她的艷麗和服裝,她慣用的香水氣味,她喜歡跳的舞曲,她的這個,她的那個,把他層層包裹,緊緊卷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順理成章,他們在昆明結了婚,那是民國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她那對盛滿了勝利之色的眼楮,和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現在知道了嗎?"
"知道什?"他裝傻。
"你愛不愛我?"
"不愛你怎會娶你?"
"那,你說你愛我,你說你生命里只會有我一個,你說你將終身臣服于我,不再對任何別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說?我已經娶了你,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不行!你一定要說!我要親耳听你說!"
"何必呢?這沒有意義。"
"誰說沒有意義?"她的大眼楮逼視著他,充滿了固執和堅定︰"你要說!你一定要說!我非听你說不可!"
"沒道理的事!"他皺起眉頭。
"沒道理的事嗎?"她的頭俯近了他,美麗的臉龐貼在他的眼前,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說嗎?你不肯說嗎?你不愛我嗎?"
"好的,我愛。"他屈服了。
"你生命里只有我一個?"
"我生命里只有你一個。"
"你永不愛別人?"
"當然。"
"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問。
"嗯,一切。"
"別傻了!"他抱起她,拋在床上。
"不,你要說!"她固執的。
"說什?"
"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著她,她躺在床上,瞪著大眼楮,任性,堅決,而美麗。像一只漂亮的、帶著幾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臉龐上有著熱情的火焰,周身都放著青春的熱力,是一團燃燒著的火,那眼楮里也有著火,可以燒熔一切的東西。
他再度屈服了。
"我將為你做一切的事!"他悶悶的說。
她一下子卷到他面前,擁住了他,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身子緊貼著他,她的長睫毛抬了起來,他望著她,看到的是一個征服者的眼楮,里面盛著的不是屬于女性的柔情,而是屬于勝利的驕傲。
這就是他的妻子,一個征服者!在她面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丈夫,他必須習慣于她的命令語氣,她的驕傲神態,和她那帶著點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妝台前梳頭發,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從鏡子里望著他,靜靜的用她那習慣性的命令態度說︰"慕天!傍我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