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他不喜歡她臉上的那份傲慢,和眼楮里那近乎揶揄的神情。搖了搖頭,他說︰"你只要彎彎腰就撿起來了!"
"我不!我要你拿!"
"為什?"
"你說過你將為我做一切事情!"
"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听差的!"
"如果你愛我,你就給我撿起來!"
"我不撿!"他干脆的說,望著鏡子里面她那張已經浮起慍怒之色的臉︰"這與感情無關,而是自尊心的問題,你為什希望你的丈夫沒有絲毫丈夫氣概?"
"什叫丈夫氣概?"她反問︰"一個好丈夫會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
"這並不必須由我來做,在你,也只是一舉手之勞!"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沒道理要像個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愛我,你就可以沒有自尊!"她叫。
"我不能沒有自尊!"他也叫。
他們兩人在鏡子中對視,然後,她一下子車轉身來,面對著他,眼楮里冒著火,眉毛豎著,像只被激怒的野獸,對他狠狠的嚷︰"那,你是騙我了,那,你根本就不愛我!"
"這與愛情無關……"
"有關!"她大叫。
"隨你怎講,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你根本不正常,你變態!"何慕天也叫著。
她咬住嘴唇,瞪視著他,好半天,兩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兒,彼此都虎視眈眈的望著對方。然後,她揚了揚頭,瞇了瞇眼楮,黑眼珠從兩排羽扇狀的睫毛下注視他,從齒縫中逼出一句︰"你到底撿不撿?"
"不撿!"
"撿不撿?"
"不撿!"
"撿不撿?"
"不撿!"
她抬起睫毛,望著他,突然的笑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楮生動而溫柔的盯著他。她搖搖頭,一聲嘆息,輕輕的說︰"為什你這強?慕天?你知道我多愛你?愛你這份硬脾氣,愛你這份男兒氣概!"她吻他,豐滿而潮濕的嘴唇充滿了誘惑。長睫毛下藏著那朦朧的黑眸子,美得像霧,熱得像火。"我愛你,慕天,我渴望你愛我!全心全意的渴望!"
他不由自主的反應她的熱情,她的美使他迷惑。
"我愛你,"他喃喃的說,回吻著她。"我真愛你。"
"那,又何在乎撿一撿梳子?如果一個小舉動能表現你的愛情的話,你又為什要吝嗇彎一彎腰而寧可讓我難過?"
她輕聲的問,嘴唇擦過他的面頰,在他的耳際蠕動。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彎腰拾起梳子︰"這又算什?如果你一定認為這樣才能表現愛情。"他把梳子遞給她︰"喏,給你!"
她伸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間,他在她揚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勝利和狡黠的眼光,她的嘴邊掛上了笑,征服者的笑。仿佛在嘲諷的說︰"怎樣?你還是撿了!"他怔住,心中突然涌上一陣被欺騙和捉弄的感覺,與這感覺同時而來的,是強烈的憤怒和受侮的情緒。他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怒氣使他四肢發冷。奪過那把梳子,他用力的從敞開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後,他推開她,摔摔袖子,帶著滿腔發泄不盡的怨氣,沖出家門,在附近的小吃館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個開始,從此天下永不太平,類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發生許許多多次。"妻子",這就是"妻子"嗎?
一個專橫的暴君也不過如此……
"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他用手抹抹臉,桐油燈的火焰在顫動,宿舍里,好些同學在喧嘩的談話,但他什都沒有听到。"我想你了解我的個性,你還是安份一點好!"怎樣的口氣!怎樣的"家書"?特寶一天到晚搖頭晃腦念︰"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如果都是這樣的"家書",恐怕還是少收到一點好!
"喂,慕天!"有人喊。
他沒有听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
"喂喂,你怎?老僧入定嗎?"一只手壓在他的肩膀上,他驚醒了,是胖子吳。
"干什?"他無精打采的問。
"募捐。"胖子吳嘻笑著伸開了手掌︰"南北社的聚會,明天輪到我做東了,小羅他們選擇了藝專附近的黃桷樹茶館。怎樣?有嗎?"
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拿去吧,我家里又寄錢來了。"
"好,我總共欠你多少了?"胖子吳問︰"有朝一日,我胖子吳有了錢,連利息還你。"
何慕天笑笑,沒說話。胖子吳收了錢,愉快的向門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說︰"喂,听說小粉蝶兒已經訂過婚了,是重慶一個很有錢的人家,不知道姓什的。你看,咱們特寶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嗎?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兒那容易就追得上呢?還是我聰明,認定了小飛燕,追到底!"說著,他揮揮手,自顧自的走了,當然,他忘記了飛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這兒,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望著燈火,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小粉蝶兒?訂過婚了?那沉靜的眼楮,溫柔的微笑,發辮、草帽、藍色的花……他咬緊嘴唇,牙齒陷進肉里,痛楚使他一震,摔摔頭,他昏亂的自問︰"我是怎回事?"
接著,他又淒苦的笑了,用手枕著頭,往床上一倒,閉上眼楮,喃喃的說︰"好了,你有你的她,她有她的他,認命吧!"
翻了一個身,他把臉埋進枕頭里,咬著牙,無聲的念︰"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關風與月!"
黃桷樹茶館在藝專附近,是學生們課余聚集之所。在藝專旁邊,專做學生生意的茶館共有三個,一個被稱為校門口茶館,位于藝專大門之外。一個在男生宿舍旁邊,稱為邱胡子茶館。顧名思義,這茶館老板一定是個大胡子,但是,卻並非如此,那老板一點胡子也沒有,為什竟被喊作邱胡子茶館,其來源已不可考。再一個,就是位于黃桷樹的黃桷樹茶館了。當時,泡茶館成為一種風氣,學生們一下了課,無論黃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館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來一盤花生米什的,海闊天空的聊聊,成了一大享受。茶館中都不止賣茶,還兼賣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時間,很可以從早在茶館中待到晚。而茶館老板,也很能和學生們結交,賒賬是習以為常的。盡避身上沒錢,也可以在茶館中一待數小時。因而,茶館與學生幾乎是不可分的。
南北社成立了將近三個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壩兩岸的茶館,更是個個吃過,老板們一看見他們進門,都會眉開眼笑,因為︰第一、他們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們都付現款,概不賒欠。第三、他們的笑鬧高歌可以使滿座注目而弄得整個茶館里都喜氣洋溢。
這天的黃桷樹茶館又成了嘉賓雲集之處,南北社的社員們大吃大喝,鬧得天翻地覆。四寶之一的大寶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頂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頂在鼻子上,又把一個茶碗蓋放在筷子的頂端,顫巍巍的在滿室行走,看得人人心驚膽戰,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卻滿不在乎,一面走還一面做怪樣,走著走著,他從眼角看到那個茶館的小伙計也張大了嘴望著他,他停下來說︰"小伙計,別愁,茶碗蓋打碎了賠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