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風聲嗎?"他問︰"風在這兒,它知道我。"他像囈語般的說︰"水也在這兒,水也知道我。我發誓我用我全心靈來愛你──全心靈,沒有絲毫的虛偽、欺騙、和保留。"
"用不著誓言,"她說︰"我知道,我信任,我也了解。"她把臉拉開了一段距離,用清亮的眸子,單純而信賴的望著他。
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臉上,蒼白,凝肅,美麗。燃燒著的眼楮里汪聚著熱情,唇邊是個沉靜而心滿意足的微笑。他注視她,一下子就把這黑色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迫切的自語著說︰"我但願冥冥中有一個神能為我的心作證──我不想傷害你,天知道!讓你遠離開一切的傷害!"
"沒有人會傷害我。"她輕聲說,高悌的黑影又來了,摔摔頭,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頭來,她渴望而熱烈的說︰"有你在,我還怕什傷害?我什都不怕。"
他閉閉眼楮,身子晃了晃,攬緊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雲里穿出穿進,露珠在枝頭悄悄跌落,夜的腳步緩緩的踩著流水而去。風在嘆息,水在嘆息,一兩只秋蟲拉長了嗓子,也在幽幽的嘆息。她在他懷里悸動了一下。輕輕的說︰"有人來了,我听到腳步聲。"
"別管!"他說,繼續吻她︰"讓他去!"
"他向我們走來了。"
"別管!"
她推開他。月色里,一個老婦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頭發在夜風中顫動,嚴肅的眼楮帶著強烈的責備意味,憤憤的盯著面前的兩個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女乃媽。"夢竹慢悠悠的說,透了一口氣,神態立即顯得寧靜而坦然。是女乃媽,不是母親!只要不是母親就好!她牽著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女乃媽的手腕上,微笑著,安詳而恬然的說︰"女乃媽,這是何慕天。"又仰頭對何慕天說︰"這是我的女乃媽,她常弄糊涂了,以為自己是我的媽媽。我也常弄糊涂了,也把她當作媽媽。"
何慕天的手停在女乃媽的手腕上,微俯著身子,他安靜的望著女乃媽的臉,親切的說︰"你好,女乃媽。"
"我?"女乃媽注視著這張臉,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楮!
怎樣的一副懇切溫柔的語調!還有那神態,那風度,那舉止……那漂亮溫文而年輕的臉!她用手揉揉鼻子,囁嚅著從喉嚨里逼出幾個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何慕天說︰"月亮真美,不是嗎?"
"嗯,嗯,美,真美。"女乃媽從鼻子里接著腔,美?真美?
你們看到了嗎?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可是,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不容人反駁,也不令人討厭。嗯,反正,月亮總是美的。
"你來找我嗎?"夢竹問︰"我又不是三歲小女圭女圭,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
"哦,好小姐!"女乃媽回復到現實中來了︰"一下下!說得好!吃過晚飯跑出來,就沒影子了,現在幾點了,知道嗎?衣服也不穿夠,跑到這河邊來吹風……""她不會受涼的,女乃媽。"何慕天插進來說。
不會受涼的?當然啦!女乃媽張大眼楮,望著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不會受涼的!你的衣服裹著她,你的胳膊抱著她,她當然不會受涼啦,但是,你呢?穿得那單薄,站在這風地里,也不怕冷嗎?秋夜的露水那重,看你們連頭發都濕了。跺了跺腳,驅除了部份由腳底向上竄的寒氣,她忍耐的說︰"好了,小姐,該回去了吧?你媽叫我出來找你,回頭挨了罵,又該生氣不吃飯了。"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微微的含著笑,半側著頭,一股渾然忘我的樣子。何慕天扶著樹干,也默默的凝視著夢竹。好久之後,夢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遞給何慕天。何慕天機械化的接了過來,仍然注視著夢竹。女乃媽忍耐的站在一邊等待,看著他們相對而立,卻久久都無動靜,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在惻惻的寒風里,又不勝其瑟縮,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如果再不管他們,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于是,她走上前去,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說︰"走吧,走吧!"
夢竹順從的、機械化的跟著她走了幾步,一面還回過頭去望著何慕天,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亮晶晶的眼楮一瞬也不瞬的跟蹤著她。
"走吧!走吧!"
女乃媽拉著夢竹向前走,心中又氣憤了起來,這算什?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還做出這股難分難舍的樣子來。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嚷著說︰"好了,好了,只管看個什?再不回去,你媽會把你撕碎掉!看看你,這是副什樣子?要是給高家的知道,你還要不要做人呢?"
"女乃媽!"夢竹喊了一下,突然掙月兌了女乃媽的手,跑回到柳樹底下。那兒,何慕天仿佛也變成了一棵樹,動也不動的挺立著。夢竹仰著頭,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才掉回身來,跑到女乃媽身邊,說︰"我們走吧!"
"你又跑去講什?"
"你別管!"
"好,我不管!"女乃媽咬咬牙說︰"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讓你媽來教訓你,反正我管不著你!"
夢竹嘟起了嘴,眼楮望著地下,說︰"你真要告訴媽?"
"當然啦!女孩兒家黑夜里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別以為我老了眼楮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長到那兒去了?別丟人了……"
"女乃媽!你說得好听一點好不好?"
"喲喲,怪我說得不好听,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夢竹氣得跺了跺腳︰"你根本不懂愛情!"
"哎喲,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夢竹,你小心點兒,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別看你這個什大青天,離恨天的……"
"何慕天!"夢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長得盡避白白淨淨,心里還不是骯髒一堆!夢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女乃媽!"夢竹氣憤憤的大叫︰"閉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涂了,是不是?""我?"女乃媽盯著夢竹說︰"我是老糊涂?你才是小糊涂呢!"
"我怎糊涂?"夢竹問︰"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像詩一樣,像夢一樣,像月亮、雲、和星星一樣,又美麗,又神奇,又……"話沒說完,接連就是兩聲"阿嚏!阿嚏!"把詩和夢都趕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聲"阿嚏",女乃媽點點頭說︰"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還不走快一點!雲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進家門,才走進堂屋,夢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一張紫檀木的椅子里。桌上,桐油燈燃得亮亮的,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
由于長久的蝸居室中,而太少接觸陽光,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楮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她靠在椅子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的望著走進來的女兒。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過來!夢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