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娃長這麼大,從沒遇過這樣的事,那個被拖進暗巷的女人哀切的哭喊聲好像還在耳邊。妲娃認得她,那是釀酒師傅的獨生女兒,比她小兩歲,神塔的祭神酒經常由她家負責,年初時老師傅還送給妲娃一壇女兒紅,他說,他們也才剛幫女兒找了一椿好姻緣,應該會和妲娃同樣,在今年秋天出嫁……
妲娃喉嚨發緊,眼眶熱辣辣地,忍耐著不嗚咽出聲。
納蘭檢視過洞內,確定沒有蟲蛇後,便到洞外找些粗一點的樹枝和大石頭好把洞口藏起來。妲娃低著頭,默默地整理洞內,順手撿拾地上的雜草和細一些的枯枝,鋪在洞內較干燥的一處,好讓他們有塊地方能過夜。
納蘭布置好洞口,還抱了一捆粗柴回來時,就見妲娃縮著小身子,蹲在剛鋪好的草堆旁。他不用看妲娃的表情也知道,小家伙正努力地不哭出聲音來,他放下干柴,在她身邊坐下,攬她入懷。
「別哭了,嗯?」
妲娃終于忍不住細細地抽噎著,可是仍不敢放聲大哭。
她余悸猶存,這一刻才發現,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摧毀她的世界。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富有的,不認為自己擁有會被掠奪的財富,過得平凡又認命。如今才發現,平安與知足一直是她最樸實也最無價的瑰寶,但現在卻有人破壞了它、奪走了它!那些蠻橫的人,怎麼可以一點愧色也沒有,甚至做出如此殘忍、如此令人發指的事來?
「沒事了,別怕。」納蘭只能抱緊她,在她耳邊柔聲誘哄。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妲娃的嗓音沙啞而顫抖,「好可惡……」她這才知道,過去她的人生里從未遇過真正的惡人,直到今天。而那些惡人不是江洋大盜,不是罪犯,是官兵!
納蘭無法回答她。
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自然無法嚴格要求軍隊的素質與操守。懂得用兵的人都知道軍隊紀律的重要,但懂得用兵的人想必也不會在此時被派到他們這個小城來。
眼前他們該何去何從?妲娃沒過過餐風露宿的日子,他也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回城里,就算帶著她逃亡,一旦遇到那些像獵狗一般追捕逃兵的流氓,他自保都有困難了,遑論要保護她?
此刻他只能抱緊她,讓滿懷恐懼與傷心的小人兒知道她不是一個人。
妲娃哭過後變得很安靜,納蘭檢視他們帶來的食物,三顆山桃,兩塊肉干,一袋水,還有他剛剛抱著妲娃時發現她藏在懷里的白饃饃。
難怪他今天在城里看到她時,還在想她的肚子怎麼肥了一圈?雖然他是不介意啦,如果不是時機不對,他還真有點想笑。
見納蘭有些錯愕地拿出她藏在懷里的白饃饃,妲娃才解釋道︰「我說要來找你時,大娘塞給我的。」
納蘭拍拍她的發頂,沉吟著。看來眼前比較傷腦筋的是水的問題,水袋里的水不多,他們可能得省著點喝,山桃也有些水分,可以派上用場。
躲躲藏藏的日子並不好過,時間變得漫長,而且風聲鶴唳,太陽還沒下山,他們卻覺得已經過了好幾天。妲娃不敢大聲說話,于是變得很沉默,她想問納蘭︰戰爭可怕嗎?那些被帶走的人會回來嗎?可又不想納蘭說出善意的謊言安慰她。
至少納蘭在她身邊,她不要納蘭被帶走!妲娃揪緊他的衣擺,默默地窩在情郎懷里,這是她的避風港,是她心與身的依靠,她無法想像失去納蘭她會如何?
入夜後,納蘭只敢點上小火取暖,兩人吃了白饃饃和幾口肉干,又喝了一點水,納蘭以毛毯裹住妲娃和自己,兩人躺在草堆上,依偎著入睡。妲娃一整天緊繃著心神,很快地便像只小貓縮在情郎懷里,細細地發出鼾聲,而納蘭卻心緒紛亂,突然萌生了一個妲娃也許不會贊同的念頭。
他絕不可能帶著妲娃一起逃避追捕。比起逃亡,他並不懼怕打仗,在遇到她之前他已經身經百戰,軍旅生涯只怕比逃亡更適合他。
但過去是因為他孤家寡人一個,山林是他家,大地也是他家,哪怕有一天要戰死沙場,對他來說都無所謂,生或死沒什麼好計較。現在他卻有了牽掛,有了不再四處為家的理由,妲娃身邊才是他真正的家,他不能夠繼續不把生死當一回事,更舍不得丟下她……
納蘭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逃,不是辦法。但在下定決心之前,他必須先為妲娃作最好的安排,才能安心離開。
☆☆☆
這夜妲娃睡得並不安穩,她不時驚醒,直到確定納蘭仍在她身邊,才又恍恍惚惚地睡去。
天還沒亮,她又一次醒來,這回再也沒了睡意,但她沒有起身,仍是縮在納蘭懷里。作惡夢時,只要醒過來就沒事了,但如果現實就充滿恐懼呢?無力感侵入夢境,在轉醒後又無限延伸,不知何時能有救贖……
「醒了嗎?」納蘭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傳來,似乎他已清醒好一陣子,又或者根本沒睡,才會整夜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將她抱在懷里。
不說那些官兵,山里還要提防毒蛇猛獸的侵襲,他當然不可能熟睡,幸好過去的經驗讓他早就學會如何不睡熟,一邊保持警戒,一邊恢復體力。
妲娃嚶嚀著,又往他懷里鑽,明知他們處在危機之中,還是忍不住想在這偷來的一小方安逸之中對他撒嬌。
納蘭嘴角勾起一點點寵溺、一點點莫可奈何的笑,揉亂她的發。「不困的話就起來吧,趁現在警戒最松懈的時候,我們得回神塔一趟。」
「可以回去嗎?」妲娃也想回去,但又所踫上那些官兵,「要是回去後我們出不來怎麼辦?」
「不會的。」他安撫她。沒說出口的是,只要他跟那些官兵走,沒什麼出不出得來的問題,天朝越早征到男丁就會越早放過山城。
雖然他也沒把握天朝到底要多少士兵才夠,也許早就夠了,是將領故意刁難老百姓,趁機搜刮民脂民膏,作威作福。
但至少神塔可以提供妲娃最起碼的保護,而且大巫女和族長說不定已經派人前往狼城向吉雅求救;盡避吉雅不可能阻止天朝對他們征兵,但保護山城里的老弱婦孺不再被欺凌,還是可以的。
妲娃回神塔,而他去打仗,這才是眼前最好的出路。
妲娃心想大巫女一定能替他們想到辦法,于是很快地起身收拾準備離開。他們沒用餐便上路了,夜已四更,萬物正是疏懶的時候,即使有守夜的士兵也沒辦法保持十二萬分的警戒,兵法中奇襲的最好時機莫過于此,也難怪納蘭想盡快趁這個時候帶她回神塔。
納蘭料得沒錯,一支會欺凌百姓的軍隊,軍紀必定松散,偷懶的家伙也就特別多,他們沿途險險地躲過一兩個巡邏的士兵,甚至不得不冒險從守衛打著盹的崗哨前躡手躡腳地溜過,感覺卻比昨日離開山城時來得容易,兩人在天色露白之前就已經回到神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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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塔內部男賓止步,連族長也不例外,但這夜他們一回到神塔,大巫女卻像早有預料一般,小巫女全都被命令待在房里,十二名巫女持著弓箭與長刀守在大殿上,由大巫女領著納蘭和妲娃進入內殿。
納蘭哄妲娃回房去梳洗,他想要先跟大巫女說出他的打算。
「你打算跟他們走,是嗎?」大巫女盤腿坐在神壇之前,那張看不出年齡的臉面無表情。
納蘭跟妲娃不同,他一向對周遭的一切盡可能地了解,並且詳細地觀察。他知道大巫女遠比六帳長老更有遠見,若不是大巫女說服長老們不要輕易向天朝宣戰,只怕這會兒他們已經被天朝滅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