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物年年 第11頁

「我本來再過兩個月就要來提親,不過現在我懇求您答應我一件事,雖然這是個不情之請。」

「說。」

「請神塔繼續收留妲娃,若是戰爭結束,我卻無法回來,能不能請您幫她找個好男人……」

「女人耍靠男人,不如靠自己。」大巫女冷哼,「巫女一職不是你說不想做就不做,神授儀式之後就不能反悔,我為她破了這個例,豈不是全山城里的女人都可以來找神塔收留,等她們的男人回來再讓她們還俗?」

「妲娃從小就在神塔長大,她不是別的女人!而且別的女人有親人,有丈夫留下來的田地和牲畜,妲娃沒有!別的女人或許可以等到丈夫歸來,她的命運卻在戰爭一開始就被決定了!」他恨自己不能未卜先知,否則就更努力賺錢,好歹買塊田和驢子給她……雖然他也擔心妲娃根本不懂耕作。

妲娃一離開神塔,她有什麼謀生能力?為人看病?只怕人家還是寧可向神塔巫女求診,而男丁都已離開,只剩老弱婦孺的山城生活只會更困苦,那些綠林大盜、不法之徒會不會盯上山城?無依無靠的妲娃可能會受到多少欺凌?

「您說過不願生靈涂炭,難道把妲娃趕出神塔就是您願意見到的嗎?」

「你自己都說是個不情之請了,憑什麼我應該答應你?」

「難道您對妲娃一點憐惜之心、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大巫女挑眉,眯起眼。「我問的是,你憑哪一點來向我請求?你願意為你今晚的請求付出些什麼?要知道想求得任何收獲都得先付出。」

他又能付出什麼呢?除了自己的性命以外,一無所有。「我沒有辦法給您任何有價值的事物,如果您想要我在山坡上蓋的房子,我也只能給您,雖然那本來是要留給妲的。如果妲娃必須成為巫女才能留在神塔,那戰爭結束後,我若能回到山城,也終身不會娶妻,願為神塔作牛作馬。」

大巫女笑了,雖然納蘭懷疑其實是他自己眼花。

「神塔不需要男人作牛作馬,留下妲娃也未嘗不可,她是目前我的弟子中醫理與藥草學得最透徹的,要把她嫁出去我還舍不得呢!你剛剛說,若戰爭結束你沒回來,要我隨便把她嫁了……」

他哪里是說隨便把她嫁了?!「我是說——」

「無禮!」大巫女眼一眯,喝斥道,「年長者說話時你可以打岔嗎?」

納蘭只得噤聲。

「不是她自己心甘情願,不叫隨便叫什麼?她有說她想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嗎?我都還沒把她交給你,你就這麼大膽亂作決定,把她當成你的私人財產,你要她嫁就嫁,那她算什麼東西?你覺得我為什麼要答應你?」

納蘭無言。妲娃說的對,大巫女的思想不比一般長者,難以捉模,但最好不要犯了她的禁忌,否則有得受的!

「不過看在你連作牛作馬都肯的份上,我可以答應你,妲娃的神授儀式會延到戰爭結束之後,這段時間她會以我的首席弟子身分待在神塔;如果你回得來,就準備好牲畜和大禮來把她娶走吧!」

「謝……」

「不過到時你若嫌她老,想納個年輕的小妾,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終身不娶,要到神塔作牛作馬!神塔雖然不缺雜工,但我倒很樂意讓你到茅房挑糞,明白了嗎?」

納蘭臉頰顫動,哭笑不得,卻只能恭敬地道︰「明白。」

☆☆☆

第4章(2)

有了大巫女的保證,納蘭放心了,接下來就只剩如何告訴妲娃他的決定。

大巫女把內殿留給他們,妲娃在澡堂時也想過他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她並不知道天底下有專門追捕逃兵的賞金獵人,只擔心納蘭會怕她吃不了苦,逃亡時不肯帶著她,所以她穿了件輕便的舊衣裳,還回房收拾了簡單的細軟就到內殿里來了。

納蘭看她抱著包袱,沖進內殿時慌慌張張地,見到他還在立刻就松了一口氣的神情,心悶悶地疼了起來。

小丫頭若知道他的決定,會難過,還是會恨他?他還真寧可她恨他。

他拉著妲娃的手,面對面,說出自己的決定,妲娃仿佛不敢置信,表情傻愣。

「比起逃亡,我還更熟悉戰爭。」他只能耐心解釋。

「所以……所以……」妲娃抓緊他的手,雙唇顫抖,六神無主。

他說的她能懂,原來這世界那麼可怕,世道亂,人心更亂,他從軍只需保護他自己,帶著她逃亡卻等于帶著包袱。

「可是……」豆大的淚珠還是掉了下來。

她就要和他分開了,她好怕再也看不到他!

「別哭,我向你保證,我會努力讓自己活下來,一定會活著,平安回到你身邊。」

妲娃想開口說好,想冷靜地對他說︰她會等他,可是卻只有雙唇蠕動,聲音像被施了法,消失了。她好半天才發現自己已經嗚咽著,頓時緊咬著唇,不願自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讓他掛心。

「別哭……」納蘭的眼眶也熱了,心如刀割,抱緊她因為壓抑著不敢盡情哭泣而一顫一顫的小身子,突然想到今天以後,她一個人掉淚時,誰能陪在她身邊?

「我說個故事給你听,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有對恩愛的夫妻,丈夫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妻子每天等待丈夫回家,等啊等,邊等邊掉淚,每天哭個不停,終于有一天丈夫回來了……

「妻子眼楮卻瞎掉了,看不到她的丈夫了。」

妲娃止住抽噎,小臉還貼著他的胸口,卻悄悄把眼淚眨回眼眶里。

「所以你不要哭好嗎?不然等我回來,你看不到我怎麼辦?」他故意開玩笑。

「我不會哭。」她努力眨著眼楮,啞著嗓子道,「等你回來再哭,我會等你。」

納蘭忍不住笑了,吻著她的額頭。「對,等我回來再哭,到時候你要哭得鼻涕眼淚沾滿我衣服都隨你。」

妲娃破涕為笑,雖然是強顏歡笑的成分多一些。

納蘭的決定是對的,她明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祝福。

他抹去她臉上的淚痕,最後一次吻她,他們忘掉戰爭,忘掉分離,忘掉世間所有悲歡離合地吻著彼此。

天色露白,妲娃換上正式的巫女祝禱服,掃蛾眉,點朱唇,拿起長劍,在大殿為他跳祝禱戰士凱旋的出征舞,十二名巫女分立兩側彈奏神樂,納蘭像每個接受巫女祝福的人一樣,單膝跪在祭台之下,祭台上只有妲娃獨舞。

族人百年來未有戰爭,這迎戰神舞她在過去只練習過一次,但這回她的每個動作卻出奇地冷靜沉定,那舞衣有些諷刺地是一身的大紅,金冠與腰帶上的鈴鐺隨著她颯爽的舞姿叮當作響,當她不停旋轉時,舞衣仿佛盛開的紅花。

她沒有哭,也沒有掉淚,巫女跳祭神舞時必須端莊肅穆,為了他,她一定會忍耐。

納蘭不由自主地看著心上人的舞姿與身影,像要牢牢刻印在心版上。

出征舞,不只祈求戰士平安歸來,族人信仰各種神祇,婚姻需向婚姻之神敬禱,豐收需向大地之神謝恩,而巫女們百年來雖也供奉戰神,卻是第一次以出征舞迎神,獨舞的巫女將成為戰神化身,賜與每一位戰士英勇殺敵的勇氣與凱旋而歸的運氣。

妲娃從不認為自己能擔任和神靈溝通的角色,原本她請求大巫女為納蘭跳出征舞,大巫女卻要她親自替納蘭迎神。

「帶人人類力量的從來不是神跡,而是信仰。」大巫女說。

最後一個鼓聲落下,長刀橫空劃向祭台正前方的大殿之外,砰地一聲,神塔大門被打開,率領士兵搜索神塔的將領大剌剌入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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