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一剎那,我看著程夢龍的臉龐,竟覺得她是如此高貴,一種決絕的死心塌地、至死方休的神采,氣勢磅礡,籠罩著她整個人,發放出一股莫名的震撼力,令人肅然起敬。絕對能教人神均起共鳴!
我完全狠不下心去蔑視她。
可是,如此一個知識分子,飽讀詩書,明白事理,一直靠自己闖天下的女子,平日不肯在人前說半句委屈活,自負得近乎目中無人,如今竟跪在神像前痛哭流涕,雙手奉獻的不是鮮花香燭,而是經年不折不撓的個性,怎麼可能?
尊嚴在人前揮灑自如,在神壇之上卻點滴不存,若非情不得已,山窮水盡,又何至于此?
可見女子如程夢龍也原來孤單無助得如此淒惶。上天是公平的,任何人自呱呱墜地,至一杯黃土之日,始終只是一個獨立個體,要生存,要爭取理想,不論以何種方式,均須靠自己。
我更頓生憐香惜玉之意!
她禱告些什麼?
肯定是男女私情。
不可能長途跋涉,來求高官厚祿,平步青雲吧!
我驀地對程夢龍似有很深的諒解,人世間俗眾所需求的必與她無緣無分。這女子別有所冀,一定是與眾不同的吧。
第四章
我拿眼遙望一下四面佛,金身金臉,肅穆莊嚴,似在以事外之身,聆听世上之情,有種沒由來的冷靜公正。
我不期然地對四面佛心生敬意。人家常說︰撈偏門的人尤其要敬禮鬼神。香港地,龍蛇混集,誰又是從無半點歪理,就唾手而得天下?天下更不再是非黑即白,二者之間的灰色,各有濃淡,也許誰都需要在某種程度上敬重鬼神,以求心安理得。
四面佛香火如此鼎盛,自是施展過無上威力,才能深入民心,我有幸在此,只誠心許一願,千萬別在這關節兒上頭,讓我遇上練家輝以及那班跟他一道來泰國度假的男女朋友!于願足矣!
好一會兒,程夢龍再回到我身邊來,帶我離去。
計程車把我們載回酒店,一路上,大家都沒有話。
香格里拉酒店在河畔築了間甚富當地色彩的建築物,用作餐廳。
我們挑了近河的露天大椅子坐下。
要了點酒,讓清脆明快的泰國音樂陪伴著一起進食。
「你常來此地?」我問。
「每次來,都必住香格里拉,貪圖它設備好,可以足不出戶,享受一個寧靜周末。」
「怎麼凡是在商場中打滾的女人,一走出辦公室,老是一身疲累,是真的跟不得我們比?」我乘她不備,攻其要害,實行挑戰。
「這不是爭意氣的時刻!木蘭從軍,一樣沖鋒陷陣,一樣旗開得勝,回到軍營里頭,到底自知有多少力不從心!」
這女子真聰明,干脆空擋一招,就把我的攻勢,消弭于無形,更不失身分。
很多人不懂戰略,老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只有累壞自己。有些情況下,對敵方招式,根本應該佯作不知不覺,廣東人叫做老鼠拉龜,讓對方無從下手。倘若再咄咄相逼,又失大將風度,只有為之氣結。程夢龍深明策略,知所進退,好!
一頓飯下來,我和程夢龍談得異常投契,幾乎縱橫今古,經緯中外。
不禁在心里贊嘆簡祖謀獨具慧眼,名不虛傳。他手下猛將如雲,伯樂廄中果然盡是千里良駒,這程夢龍又豈是那起娛樂圈內的小丫頭,抑或妻憑夫貴的黃臉婆可比?
如果程夢龍不那麼伶牙利齒,言之有物,就更合我意了。如今,我老是要步步為營地慎防著她的霸氣,會剎那間侵犯我的尊嚴。
當然,我毫不介意接受這種挑戰。
餐後,我要了一杯甜酒,程夢龍喝她的茶。
我捧著水晶杯子,毫不留情地望住她。
上了年紀的男人,一般都怕那種黛玉葬花式的嬌慵,寧取盎泰慧黠多一些,眼前人是後者,還添半點迷惘,頓成珍品。
我看住程夢龍,說︰
「香港的女孩子很少象你這樣不化妝!」
「人還未過中年,尚能撐得住。」
「化妝品可以令你錦上添花。」
「那可又輪不到我了,該是漂亮而年輕女孩子的事。」
「過分的謙卑,只會變成虛偽。你當然知道自己長得美麗,無須借助化妝品,我決不會是唯一贊你皮膚好的男人。」
「謝謝,贊辭因出心出口的人身分不同而輕重有別,你縱非過譽,我仍受之有愧。」
「一言九鼎,我從來說過的話都算數。」
「這很好。」程夢龍立即正色道︰「是要這樣才好,才會成功。」
突然間,程夢龍眼波流轉,有種游離人夢,念舊懷遠的淒迷姿態,很叫人看得著迷。
「你有感而發?在想起什麼來了?」我問。
「胡想!」
「女人總是不夠現實,心事多。」
「你呢,你當然非常現實,否則如何能富甲一方?」
「你不喜歡錢?」
「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競如此不近人情嗎?你沒看見我冬天穿明克,一年四季戴鑽石,連平日上班的制服都是Chanel貨色,還有手袋,我人懶,只挑鱷魚皮用,每個顏色一只算數,可是如今鱷魚瀕臨絕種,連在泰國買只漂亮點的都要7000元,遑論中環名牌貨。我不能如此埋沒良心,又用它,又說不愛它,是嗎?」
「夢龍,你很坦白。」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又不犯法,況且這年頭,要瞞得住的事實,幾近于無,何必枉費心機?」
「是不是女子必如你一般教人猜不透,才更具吸引?」我再連忙多加一句︰「且別又說我言重了,我是真心誠意的!」
「猜不透的豈只是你,連我自己也在內呢!只因我做人極端糊涂,很多道理顯淺至極,我偏把它弄得復雜無比,甚多難懂而又踫不得的人際關系,我可又象吞了豹子膽似的,—頭一腦撞過去,終至血肉模糊,仍不明所以。」
她又甩動著那頭短發,象要掉走腦袋里什麼似的,然後她別過臉去,恰好又讓我看見了她腦後發尖柔順地貼在雪白的頸項上,每次見著,都令我心如鹿撞,有強烈要沖上去吻在她後頸上頭。
程夢龍及時回轉頭來,雙眼晶瑩欲滴,笑著說︰
「我做人不比做事,是真真亂七八糟,糊涂透頂,象人家掉了隱形眼鏡,還在霧里賞花,幾重的不清不楚。」
「那不好。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我頓時間覺得有糾正程夢龍的當然責任︰「我從來都下定決心,積極生活。」
「可否說得具體一點?」
「那就是認真工作和戀愛︰」
「戀愛?」看得出程夢龍微微震驚。
「怎麼?你認為我這把年紀不應該談戀愛?」我很誠懇地問,看她如何作答。
「不,不,對不起,我失言了。」程夢龍粉臉緋紅。
隨即,她又搖搖頭,讓短發在細風中飛動,喃喃自語。
「怎麼說戀愛呢?戀愛是要談心的!」
我听到她的話,因此答︰
「這個當然!你不信我這年紀還肯談心?」
「春去秋來,過盡數十寒暑,還哪來這份心意!」程夢龍仰著頭,望住天上點點繁星,突然在空中揮舞著手臂,天真爛漫得一如初出茅廬的女生,叫嚷道︰「哪兒還有心呢,心都飛呀飛的,飛馳而去,月兌離個臭皮囊不知有多久了!」
我向空中捉回她的雙手,情不自禁地親吻一下,嚴肅地說道︰
「夢龍,我講的是真話。」
她看著我。
我看著她。
良久。
我從來只知道什麼叫收購和合並,如今,我曉得另一種結合的方式,叫融化。
「對不起。」程夢龍抽回她的手,冷靜地答︰「我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