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這句話的也許是我。」
程夢龍把茶一口喝盡,問︰
「給我要一杯白蘭地成嗎?」
侍者取餅酒來,我囑他整瓶留下來。
「練先生,你很能喝吧!不醉?」
「從來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天下間不多令人心醉的人與物!希望今晚是個例外。」
他媽的例外?真怕提例外,眼前這姓程的女子,實在搞得我有著太多的例外。
例外得連泰國四面佛都跟著來拜了,真是,練重剛一世英名……我把杯中物干掉。
「為什麼途長路遠來拜四面佛?」我毫無回避,正面發問。
程夢龍沒有垂下頭去,她又有意無意地把頭歪向後方,望住河的對岸,黑墨墨的,其實沒有苗頭,她只是靈巧地又讓我看到那叫人心動的頸項與發尖。
「為了你跟人談了心,沒有得著應得的報酬?」既然已經出了口,我就干脆窮追猛打,不讓敵方有喘息機會!弄得她人疲馬倦,疏于防範,才更有機可乘。
「我象個施思望報的小女人嗎?」程夢龍回答我的這句話,分量足有千斤,證明她絕不好惹。
我有點心寒。
要不要鳴金收兵?還來得及。
我那班老友有條不成文規定,玩女人可以,跟女人發生感情不可以,跟聰明能干有學識的女人發生感情,更不可以。
我怎好算?
退,心心不忿。
進,步步驚心。
程夢龍竟自動替我添酒,她自己舉舉杯,一飲而盡︰
「世界上無人不自私,跪在四面佛前的人,全部為自己所求而來,包括你我在~」
程夢龍完全不顧我的尷尬,繼續說︰
「可是自私形態有高下之分,並非每個人都如你想象般,愛人但求人愛。埃塞俄比亞遍地饑民,你若仗著愛心去扶持他們,了卻一重功德,也就算了,倒轉頭來,他們要感恩圖報,是必要跟著你一輩子,你怕不嚇死?」
這程夢龍,如此有身分有尊嚴地一語就把九重恩怨勾銷淨盡。
我不禁默然,無辭以對。
苦酒滿杯,一飲而盡。她已經飲得不少。
程夢龍對我說︰
「夜呢,我們得回房里去休息了!」
她站起來,有一丁點的踉蹌。
我沖前去微微扶住了她。
她竟在我耳畔細語︰
「我寧願跟四面佛妥協去,在人的面前我撐得太久太苦,可還是要撐下去。人早早令我失望,希望神不會!將來就會得知道。」我不置可否。
將來的事太遙遠,我只顧眼前。
目前,我最關心的是,今夜我是否會孤寂?
答案很明顯地是肯定的了。
我送程夢龍回她的睡房去,她讓我輕吻在她面頰之上,道了晚安,就轉身開房門。
那一剎那,二人如此相近,我簡直能嗅得她陣陣發香!
房門在我面前關住了!
60多年來,我未曾如此被拒千里而仍然認定這結果是合理,順理成章,可以接納而且美麗的。
翌晨醒來,已8時多,大大出乎意料,也許是昨晚睡不熟的緣故︰我從窗口望向泳池,疏疏落落的幾個人,其中一個看似是夢龍,
我換上了泳褲,披上酒店的毛巾浴袍,跑落泳池旁邊,用我的早餐。
的確是程夢龍,一頭一臉從水里鑽出來,好一朵出水芙蓉,清新有如朝露,還吹彈得破。
「你早!」
「早!」
「不下水來嗎?」
「好!」
我從小就是游泳健將,一直以來,勤力運動,保養極好,故而60開外,皮膚還是緊繃著,連肚皮都沒有半寸脂肪,所以我連體態上的自卑感也沒有。
「你可以游幾圈兒?」程夢龍問我︰「10圈兒?」
「奉陪!」
賽程開始,對我是毫不艱辛,只因習以為常之故。
泳罷,我還能聳身坐到泳池邊去,伸出手去拉夢龍一把,她笑嬉嬉地上岸,拿毛巾擦著頭發,就在我的身邊擦著,沒有半點回避之意。
我仰著頭看她。泰國早上陽光殊不猛烈,輕柔地灑了程夢龍一身金光燦爛,整個人起了一道金邊似的。雖看不真輪廓臉容,我卻能輕易地憧憬起四面佛前那張虔誠聖潔、心無旁騖的臉,湊合著,在眼前,變成很動人的一張畫。
四面佛倘真有靈,忍心推掉這麼個町人兒的要求?
「餓嗎?」我問。
「嗯!我們吃早餐吧!」程夢龍灑月兌地答。
她真能吃呢,簡直扒在桌上大嚼。我們光顧泳池旁邊所設的自助早餐,她誓要吃得人家虧本似的。在這上頭,我非認輸不可!
年紀大的人最最怕多吃,然而,看著年輕人興高采烈地把什麼都送進肚子里,由衷地歡喜,似看到往日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樣。那年頭,要大量精力去打很多場人生的仗,不由得不補充體力。
想這程夢龍也有這番苦衷吧?
這女人聰明絕頂,實在,我的心意微見于行動,不難猜測。
單是練重剛單人匹馬,身邊不帶個律師、秘書或隨從,就到這曼谷來,明顯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我說夢龍聰明,不是指她會意,而足指她處理的方式,很見大方得體,令彼此都沒有什麼難為情!不論結果如何,最低限度,程夢龍為我安排了一整天的節目。
「我算是半個泰國通,帶你去看佛寺好不好?」程夢龍問。
「今天之內,我是你的了,多煩好好照顧。」
夢龍愛笑,笑掉一切的尷尬,
于是,我們換過一身輕便服裝,開始做游客。
一條粗糙的牛仔褲,一件淡藍紡恤,把程夢龍襯托得更青春。
她也把我從頭至腳,輕快地瞄一下,然後贊嘆道︰
「感謝主,你沒有換上獵裝!」
我哈哈大笑,這女子真是一言一動,都有深意,如此的深得我心。
那條修長的泰國水船,由我們包起一天,當作座駕,滿城滿市地逛!
水濁人清,過盡條條髒不可言的渠道,我欣賞的始終不是眼前景物,而是眼底情人!
至少在今天今時,讓我私底下拿她當情人看待,這又有何不可?
快樂與滿足,通常只是個人感受,由不得旁人妄議。
我未曾試過有如此輕松愉快,貌似世外桃源的日子。
在我眼前的世界,沒有了明爭暗斗,沒有了華爾街傳來的警鐘,沒有了政府微妙的隱喻,沒有了歐洲貨幣的起跌,只有一口氣自平地攀至佛寺頂樓,俯下頭來大聲叫我快快追上去的一個程夢龍……
玩足了一整天,我絲毫不覺疲累。
把夢龍送回房去,我問︰
「今晚跳舞,好不好?」
夢龍搖搖頭,又點點頭。
連她都玩得忘了形,輕松得如小孩兒。
我沒再等她答,只說︰
「7時半,我來敲你的門。」
程夢龍的房門再為我開啟時,她穿上一襲白色的紡紗束腰寬身裙,領口開得低低的,掛了一條白金項鏈,中間有顆兩克拉的圓鑽,閃閃生光。那成色十分高,我驟眼就能看得出來。
身家一沾到8位數字的女人,我們還能怎樣侍候?
她在示威?
我听過那班跟我出身的老伙計說,現今老婆盯得最緊的,不是小明星小舞女,而是這起肯以身相許,不講金,只講心的知識分子。萬一在工作上頭,一旦把丈夫纏上了,要甩身可真麻煩。盡要把全家大細全部抬出來壓陣不可,單是老妻獨個兒要生要死,肯定斗不贏。必須上有80高堂,難以舍棄,下有親生骨肉,還須提攜,總之上下夾攻,還加一大堆親朋戚友的流言批判,才勉強能力抗強敵,把個老公搶回來。
這等有身家,有學識的女人,听說最難纏。
可是,說到頭來,我練某怕些什麼?有程夢龍如此身分、頭腦、條件的女人真肯跟我談心,我有什麼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