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咬一口 第24頁

他用一種令她雙腿發軟的眼神打量她,唇邊甚至噙著笑意,桌上打翻的水杯提醒她,她的雙手在發顫。

他身上有巧克力的味道,那很像她和他之間的氣味,既甜美又苦澀,記住他和忘掉他一樣痛苦……

她不逃。不逃的理由是為了想證明她能以平常心面對他?還是因為她其實也很希望能夠與他相逢?

她刻意不去思考這件事,可隨著相處時光與日俱增,呼之欲出的答案越加令她不敢面對,只好將滿腔焦慮盡數發泄在他身上,不給他好臉色,不讓他親近;這樣的行為究竟是在折磨他還是凌遲自己?她其實越來越分不清……

好黑……舒妍的意識逐漸飄遠了,又緩緩蕩回來,她好像睡了很久……

「病人目前沒有大礙,不過必須持續注射血清,接下來有好段時間都要住院……放心,舒院長的千金,沒有人敢怠慢的。」

「有,處理得很干淨,倉庫、彈殼,還有幾公斤的四號……啊?那一男一女喔?很好啊他們都沒事,槍傷都處理過了,只是女的精神狀況好像不大好,她家人

把她接走了……培元?亮亮去打了他一頓,拳拳都往他傷口槌,我看他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呢,哈哈哈哈哈。」

「小妍,我是媽媽,你听得見我嗎?姐姐狀況很不好,媽媽想帶她去美國,找你爸爸一個精神科權威的老同學……嗯,留在台灣治療,你也知道,醫院都是你爸的朋友,難免會被人說間話,別讓你爸丟這個臉……好了,就這樣,我們明天的飛機,我請王姨來照顧你,王姨你記得吧?我們從前的管家……」

她身旁的人來來去去,好多聲音,她都听見了,可是猶想睡,腦袋昏昏沉沈的,眼楮怎麼睜也睜不開,連掀動一根眼睫都必須耗盡全力。

是真是幻有些分不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邵一帆一直陪在她身旁。

她听見他和王姨安排輪流看顧她的時間、听見他如何收拾姐姐留下的殘局、听見他向亮亮交代「咬一口」的待辦事項,听見他在她床畔,又倦又累地嘆了數也數不清的長氣。

「從來沒跟你提過我的事情,剛開始是我不想談,你也沒問,現在有時間了,你想听嗎?」

他因長繭有些微礪感的大掌細心地為她撥開前額的劉海,輕柔地以濕毛巾為她擦拭手臉,接著戀寵至極地牽起她的手;那雙曾經推開她的手,此時箍著她的力道卻強悍到令她有些疼痛……

想听嗎?想。那些我沒有參與到的你的過去,究竟是怎麼樣的呢?

因為他听不見她內心微弱的自白,所以,她可以安心的回答,不需遮掩。舒妍感覺到床墊因邵一帆的重量微微下沉,他坐在她床沿,嗓音朦朧而悠遠——

「我九歲那年,父母親因為一場車禍過世,之後,我和妹妹被叔叔、嬸嬸收養,大致上,就像你父親之前說的那樣。」邵一帆以一個最稀松平常的起頭當開場白。

舒研父親沒說的,藏在那些白紙黑字後頭的事情有很多,他從前為著莫名自卑感不想令她知道,可是現在,他已經覺得無所謂了。

他想令舒研多了解他一點,或是,他想和舒妍多說一些話,好讓自己相信她很快就會醒來,又或者,他是想讓舒妍听見他的聲音,好讓她知道他一直陪在她身旁……原因是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想說,于是,他便說了。

「收養我們沒多久,嬸嬸因為受不了叔叔的好賭與拳腳相向,與叔叔分居,我和培元跟著叔叔,妹妹則跟著嬸嬸。我舍不得妹妹,卻又想,妹妹跟著嬸嬸也好,總是比較安全……」每回叔叔喝了酒,他都很害怕,害怕發酒瘋的叔叔會毆打妹妹,或是對妹妹做出更不好的事情。

那時,他想保護妹妹的心情和後來想保護舒妍的心思同等堅定,只要能讓她們安全,分離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話語令舒妍想深深嘆息,可她的嘆息呼在氧氣罩里,只是一團朦朧霧氣。

「離開了嬸嬸之後,叔叔賭得更厲害了,我和培元除了常挨他揍之外,更時常有一頓沒一頓……有一次,在學校,班上的男生和隔壁班的打起來,我因為餓得脾氣很暴躁,一下就把隔壁班挑釁的那些全打趴了。」回想起這段往事,邵一帆淡淡地笑了。

因為肚子餓打人?真像他的作風呢。

舒妍想笑,可當然笑不出來,她連睜開眼楮或是動一根手指頭都有困難。

「班上同學看我那麼能打,高興得不得了,下課後拉著我,在學校附近請我吃了一頓豐盛好料當作謝禮,我也高興得不得了,那是我幾個月來第一次吃飽,甚至還能打包飯菜回去,讓培元也吃飽。我心想,這麼好,打贏了就有飯吃,人生果然還是充滿希望。從此之後,誰要打架都找我,先是同班的,再來同校的……我人高,目標顯眼,為了有飯吃,我打得比誰都狠,打著打著,就打出口碑,開始有些人成黨結隊的來拜托我。」

跌跌撞撞的青春,有些苦澀,有些惆悵,卻是他不可否認的從前,這些年來,他已經學會和這些難堪的過往和平共處。

「當時年紀小,不懂事,有飯吃什麼都好……之後,有一天,家里闖進三個男人,他們拿著棍棒和西瓜刀,說叔叔欠了他們一賭債;叔叔二話不說要他們去找嬸嬸,亮亮……可亮亮在嬸嬸那里,我怎麼能讓他們去找嬸嬸?」

邵一帆手指輕觸過她眉眼,就像無聲地說著,他不能令亮亮遭遇危險,正如同他不願意令她受傷一樣,舒妍長長的睫毛因他細致的撫觸微微震顫。

「我說,我很會打架,我可以去幫你們打架,我可以幫叔叔還債……那三個男人听我這麼說,哄堂大笑了起來,叫我跟他們打打看。他們先是一個上來,後來又一個,最後三個齊上,我斷了一根肋骨,可他們比我更慘……帶頭的那個男人很高興,當晚就帶我回去見他們的老大,老大听說我還沒成年,很滿意,拍拍我的肩膀,馬上就給了我一筆錢,讓我開始為他做事……」

未成年令人高興,想必是因為很好操控,又格外受法律保護的緣故吧?舒妍有些難過地想。

當她在自責成績太差,當她在煩惱她永遠不如姐姐的時候,原來他過著這般生活……

「舒妍,你知道嗎?當時,打架打到能賺錢,我覺得我真夠厲害了,我不只養叔叔養培元,還可以寄生活費給嬸嬸,可以幫亮亮付學費……我意氣風發,呼風喚

雨,覺得全世界都是為我轉動的;我覺得我很行、很強,就連天上的星星都摘得下來,所以後來,我學討債、學偷車、學用槍、學該怎麼教訓小弟,學管場子……我進進出出少年觀護所很多次,可我一點都不在乎;等我長大,留了前科,我也不在意。我看著老板的成就,心想那有一半江山都是我幫他打出來的;看著亮亮和嬸嬸越過越好,還換了房子,我是真的很驕傲。」

原來,他是想保護亮亮,也想讓家人過更好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話,誰想過這種生活?他說得驕傲歡快,舒妍卻感到十分悵然。

「再來,我鋒頭太健,終于出了事,老板讓我去避一避風頭,說是避風頭,其實他是想跟我劃清界線以自保。那時,我心里很不服氣,我想,我幫他打拚了那麼多年,他一看苗頭不對,就把我當垃圾一樣扔掉,那我究竟算什麼東西?!我跑到台北來,想重新開始,想打我自己的江山,結果,卻發現我除了打架之外什麼都不會,這麼多年來,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我唯一學會的事情,居然就是如何打架打得更好,如何賺不干淨的錢賺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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